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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刘瞻年纪虽轻,却也算久经宦海,见他沉吟,已知其心思,微微一笑,又道:“大将军若有所顾虑,可由刘瞻一人向父皇上疏言事。”
  他言中之意,乃是要与秦恭共分其咎——若是推行此法,将来出了岔子,败军之责,由秦恭担待,始作俑者,则是他刘瞻。
  将来若是成功,便是就此为雍军堵上了一个窟窿;若是不成,那就是捅出来了一个窟窿。他身为亲王,与雍帝有父子之情,除非是捅破了天,不然总不会有杀头的罪过,手脚自然能比旁人放得开些。
  秦恭虽然老成,却并非畏葸之人,闻言便正色道:“殿下既有如此担当,下官自也不能临阵而退,当与殿下一同担待下来才是。”
  “既如此,”刘瞻又挣扎着撑坐起来些,“瞻过两日便上疏,今冬恐怕只能坚守不出了。”
  秦恭虽不像柴庄那般将刘瞻当做纨绔看待,可心中却也以为他此来凉州,定是要求功避过,不意他竟能如此,意外之余,一时倒也有几分欣慰,关心道:“殿下还是先养好身体为上。凉州地僻,恐无良医,下官还是急报长安,请陛下遣御医前来罢。”
  刘瞻闻言,只觉原本烧得发烫的身体霍地一凉,两眼中一霎时现出父亲闻报时脸上会露出的神情——父亲会如何看他?
  他稳稳心神,强笑道:“小可之疾,不日便愈,不必惊动长安。”
  秦恭瞧着他这一脸病容,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让良医来诊治为好。”
  刘瞻心中焦急,当着秦恭的面,强打精神吃了些东西,不料还没撑到他离开,便又忍不住吐了一地。
  秦恭见了,愈发忧虑,站起身来。刘瞻瞧他神色,是定要向长安发报不可,情急之下扯住秦恭袖口,半边身子挂在榻外,“大将军若真为刘瞻打算,千万别写这封信!”
  秦恭一怔,虽不解其意,可见他满脸恳求之色,只得答应下来。
  待秦恭离开后,水生一面收拾地上,一面低声嘟囔:“连大将军都来了,阿皎这没良心的,殿下病得这么厉害,怎么都不知道来看看?”
  他在刘瞻身边,便同刘瞻一样,习惯唤张皎为“阿皎”。说完,摇一摇头,正想出去,却被刘瞻叫住。
  刘瞻心绪未定,闻言更是一惊,“什么?他回来了?”
  水生不解,“都戌时了,怎么都该回来了。殿下要传他吗?”
  刘瞻怔了片刻,虽然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却点点头,“你……你让他过来见我。”
  过不多时,帐外传来动静。刘瞻裹了两床被子,却仍在床上打着哆嗦,闻声偏过头去,正瞧见张皎进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微微从床上撑起身来,唤道:“阿皎……”
  张皎这几日也听说刘瞻身上的病全不见好,虽然心中有几分忧急,但仍没有什么事情可借以求见,不知道刘瞻再问起自己找他何事时,自己该怎么回答,只得每天早上照常去营中,等训练结束再回来。见水生终于来叫他,他不禁松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赶了过来。
  他瞧见刘瞻,微微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上前几步问道:“殿下唤我何事?”
  “你……”刘瞻心神激动,声音发了颤,才说一个字,便忽地大咳起来。他手攥着胸口的衣服,手背上几根细细的骨头高高绷起来,咳得脸上泛起红色。他心中焦急,可越急便越是说不出话来。
  张皎见他咳得几乎背过去气,忙上前替他导气,可许久都不见好。他粗通医道,按了按刘瞻的脉,不禁拧起眉头。
  刘瞻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咳个不停,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张皎本想起身,可被刘瞻这般按住肩膀,以为他坐不住,这才扶住自己,便两手托着他肋下,想帮他躺回床上。不料刘瞻一面咳,一面摇头,一面又按着他肩头不松开,张皎只得继续弯着腰,同刘瞻几乎贴在一起。
  过了良久,刘瞻才渐渐缓过一口气。张皎见状,心里一松,便想直身站起,不料刘瞻竟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他一怔,这一下便没躲开。
  “阿皎,”刘瞻轻声道:“你会走吗?”
  张皎不解地问:“去哪里?”
  刘瞻愣了愣,慢慢松开了他,脱力地靠回床头。他瞧见张皎神色,才知他甚至从未想过此事,心里霍地一松,只字不提自己这些日心中所想,只半真半假地嗔道:“我病了多日,你都未来。怎么,你把人救下后,是死是活便不关心了么?”
  张皎听他似乎有责备之意,微觉不安,正色道:“属下知错。”
  刘瞻又好气、又好笑,以为自己语气太严厉了,瞧着他的两眼,放低了声音又问:“怎么不来看看我?”
  他病得没有力气,说话声本就不大,这会儿又放低几分,如何能听清楚?幸好张皎耳力甚强,闻言犹豫片刻,还是答道:“我不知用什么事来找殿下。”
  刘瞻怔了一阵,随后忽然笑了。他这一笑,登时便觉有几分天旋地转,好半天后眼前才又能看清东西。
  他瞧着张皎脸上的担忧之色,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阵,忽然挣扎着向前坐起。
  张皎见他吃力,便来扶他,却不料刘瞻竟顺势两手搂过他脖颈,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只这一瞬间过后,刘瞻便松开了两手,仰面靠回床头,面色如常,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干似的,只静静地瞧着张皎。
  张皎先是觉得脖颈上忽地一沉,随后刘瞻那两片滚烫、干裂的嘴唇,极短促地在他右颊上贴了一瞬。他微弯着腰,两手还扶在刘瞻腰间,一时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过了片刻,他忽然松开了刘瞻,向后猛地退出两步,只觉被亲过那处火辣辣的,烧得整张脸都滚烫起来。他心中一片迷糊,抿起嘴看向刘瞻。
  刘瞻对他笑笑,看着有几分恍惚,“你不喜欢,便只有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以后来找我,不用有什么事。”
  张皎愕然瞧着他,说不出话来,心中忽然跳了两下:我方才为什么没有躲开?


第二十五章
  从那日之后,刘瞻的病便渐渐好转起来。
  见他病情好转,全军上下都松一口气。两国边境时有龃龉,一战失利原本并非什么大事,可若是这一战后,雍帝长子为此病死军中,这一败的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人人提心吊胆,生怕他当真挺不过去,连累全军。
  前些日子刘瞻越病越重,众人的心便也跟着越提越高,凡有功名之心者,无不时常打探他病体如何。更有甚者,一日三探病,对他病情之关心,便是水生都有几分望尘莫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刘瞻竟忽然吃得下饭去了,虽然没有立刻便恢复健康,但也眼看着一日比一日精神更好。最后一个找来的大夫,因着这妙手回春之术,从此被奉为西北军的座上宾,日后出入高门、周游权贵、飞黄腾达,便是后话。
  这些天来,无论夏人如何挑战,秦恭只坚守不出。夏人讨不得便宜,天又大寒,只得退去,雍军亦拔寨回了凉州。大雪弥天,两军一时无事。
  这一日张皎领了封赏,刚回到晋王府,便被刘瞻叫去。他不知刘瞻的心思,心中惊疑未定,犹豫片刻,见水生连声催促,还是推开了刘瞻的门。
  刘瞻身体好转,但尚未完全病愈,手腕上的骨头仍高高支棱着,凸起一个尖角。他没在床上休息,而是裹了件狐裘坐在椅子上,手上没拿东西,正低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
  张皎进来之后,便即站在门口不动,唤道:“殿下。”
  “哦,阿皎……”刘瞻闻言回过神来,“恭喜你升任校尉。”
  张皎今日刚刚得知朝廷颁下的封赏,赐了他校尉一职,从明威府迁至秦桐所在的武安府就职。他还未和刘瞻说过,便得了他这一句祝贺,不禁微微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应道:“谢殿下。”
  其实早三天前刘瞻便已知道此事,只是事先未向他透过口风。他听张皎只应了这么干巴巴的一句,笑道:“你今日在营中,同长官也是这般说的么?”
  张皎答道:“是。”
  刘瞻笑着叹了口气,“这一仗吃了败仗,秦桐降爵一等,柴庄为一军统帅,责任最重,更是直接降了两级,其余几个将军,也各个灰头土脸。只有你不仅没降职,还升了校尉……这时总该逊让些的。”
  张皎闻言,微微张了张嘴。刘瞻瞧见他这一副迷茫神色,又道:“我若是你,这时便要些说什么,‘全赖上下一心,诸位同袍用命,才幸能立此微功,代受一军之赏’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再接这封赏,也算对旁人能交代得过去。”
  他病未好全,话说得长了,偏头掩唇咳嗽两声,然后喝了口水又道:“若是放在其他时候,最好还要再推让一番,不过校尉也只从七品下而已,若是推让太甚,倒显得不坦诚了。往后你立功再大些、封爵再高些,要记得如此。”
  他说着,却也觉难以想象出从张皎口中说出这般话来时,该是怎样一副光景,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这些,你心中不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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