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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雍人人众虽多,可一来金城城池宽阔,不可能处处皆布下重军,二来雍人酣战一夜,人困马乏、受伤无数,加之葛逻禄人本就悍勇,为求自生,勇气百倍,因此到得晨间,当真让他们突围出数股,向北逃去。
  刘瞻脱险之后,稍事休息,查看俘虏名册,同愿意归降的夏国大臣逐一比校,才知昨夜兵荒马乱,他虽一进城便率军将宫城团团围住,但还是走脱了几个狄姓宗室。金城虽破,可放着这些人流亡在外,势必要再建旗号,以求复国,因此众人商讨之后,决计分出一军,彻底芟除大难。余人扎下营来,一面修整,一面清点俘虏、安抚百姓。
  向北追击,可差遣寻常大将,安抚百姓之事却只有刘瞻能做,他便在金城驻扎下来,顺道养伤。大军开拔之前,他特意带上了些通文理政的僚属,现下正好派上用场。秦恭年纪甚大,不惯长途奔袭,也坐镇营中,指挥大局,只遣柴庄领两万人众北上,秦桐、张皎自然也在其中。
  张皎一则勇武,二则熟悉道路,柴庄领了军令之后,第一个便点名要他,他却并不愿去。在军中领命之时,他并未说些什么,回来之后却对刘瞻道:“殿下,我还是留在营中吧。”
  刘瞻知他心思,失笑道:“你放心,狄震已将棋招都下完了,他若仍有手段,也不至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张皎见刘瞻心中有轻视之意,更不愿走,摇一摇头,“殿下常需外出,不比营中守备森严,易有可乘之机。即便狄震不再差遣刺客,恐怕金城之中也有百姓仇视王师,要有异变。”
  他此言确有道理,刘瞻却仍不松口,只道:“好,我会加强戒备的。”
  张皎看着刘瞻神色,没再坚持,忽然问道:“殿下那日……当真已有死志么?”
  刘瞻一愣,随后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不愿提及当日之事,只笑一笑道:“只是意气上来,不愿教狄震遂意而已。”
  当日他宁可自己身死,也不愿同张皎易命,引得在场众人无不惊诧,只是个中缘由,旁人实难尽知,只当晋王骨头甚硬,死不改志,不愧为凤子龙孙,却不知还有别的缘故。
  这缘故旁人不知,张皎自然心中清楚。那日众人逼于形势,皆要他死,就连他自己也觉理所应当。他位卑言轻,一条命不过轻飘飘几两,任谁看去都是这般,只在刘瞻眼中才不一样。
  他当下毫不掩饰,两眼直视着刘瞻道:“殿下若是无幸,我也必不独活。”
  刘瞻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撞,在胸口当中翻了个个,面色霎时变了,先白了一瞬,随后泛起血色。他张一张口,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也是一般,可想到张皎出征在即,此言实在不吉,便咽了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过了一阵,他才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有几分夹缠不清,“我也——你……阿皎,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不会再有之前的事情了,你也多多注意自身。”
  张皎点头,“是,殿下。”
  后来张皎随柴庄一军,深入虏庭,追亡逐北,几次击溃败兵,向北直追至北海南岸,方才勒马,随后又向西进。葛逻禄几只残部原本合兵一处,见雍人追击甚紧,只得散开,各自奔命,有些去投西域诸国,余人远遁漠北,借地利之便同雍人周旋。
  柴庄见葛逻禄人分散开来,不易找寻,即便偶尔碰到一队人马,也至多不过数百人,大军同其交战,虽能获胜,却也没有多少斩获,便即回师,不再同其消磨时日。
  经此一役,妖氛净扫,漠南为之一清,报捷的兵士高举露布,从凉州飞马南下,遍示沿途诸城。大军回师凉州,次年开春旋师回京,雍帝诏百官郊迎,以示亲重荣宠。一行人骑马缓缓从天街穿过,沿途无数百姓立观,欢声雷动。
  张皎官职虽低,以其立有殊功,雍帝特许其入殿召对,赐绢百匹,擢至五品折冲都尉,仍挂在凉州府下,赐绯银鱼袋,又赠其宝剑一把,以示殷殷之望。他先前几次立功,皆因故不得受赏,经此一役,终于一战成名,得雍帝青眼,一举扫清嫌疑不说,更又跻身中朝,人人皆知其日后不可限量。
  “从朕上一次见张将军,到现在不过半年,今日再瞧,将军丰姿英伟,已和昔日大不相同。”雍帝让内宦将剑递给他,意味深长地道:“宝剑赠英雄,务当及锋而试,无使此剑蒙尘。”
  他语带双关,张皎一时不能尽会,却也听出其中勉励之意,忙伏地拜受。庭上,蒯茂眉头皱皱,却未言语。
  待封赏完毕,雍帝留下数人,也不说是什么事情,先笑道:“前者葛逻禄势大猖獗,为患甚深,赖敬仁劬劳,与诸公赞画,终于克定祸乱,西扫阴山、北极大漠,斥土千里。此患既除,朕从此也可安枕了。漠北尘清,敬仁当有首功!”
  秦恭忙道:“臣假借陛下威灵,受任以来,不敢不朝夕戒惧,常恐陨越,忝蒙隆眷,辜负宸衷。幸赖天威,得展微效,缚虏陛前,唯恐除恶未尽,难孚陛下之望,岂敢言功!”
  雍帝摆一摆手,口中又说了几句嘉奖的话,两眼却向蒯茂瞧去。方才赏赐张皎时,他有意借一句“及锋而试”试探庭臣之意,见蒯茂暗暗摇头,心中已有了底,这时话音一转,道:“如今金城已破,狄罕授首,狄震如何处置,还需诸公商拟。”
  狄罕身死,狄震便是匪首,雍帝问如何处置狄震,其实是问对葛逻禄该当如何处置。刘景当先道:“养虎必遗患。狄震为人深沉狡诈,性情虽然酷烈,仍不失为人杰。若留其性命,夏人仰望,恐怕不能真心宾服,依臣弟看来,不如早除,以绝后患!”
  “若除此贼,只需力士一人,没有何难。”雍帝道:“只恐夏人新服未久,闻狄震枭首,惧恨朝廷,立时生变。”
  蒯茂先前便听出雍帝仍有用兵之意,见其始终不肯言明,只隔靴搔痒,拿些话来试探,当即便点破他道:“狄罕虽死,仍有一子逃亡在外,听闻最近又打出大汗旗号,算是复国。陛下为子孙计,有意对其赶尽杀绝,无使再起,可斩草岂能除根?听闻我大军致讨,夏人必定四下散开,伺大军退回,又再合兵一处,如之奈何?”
  他所言正是雍帝心中顾虑,雍帝闻言便不言语,蒯茂又继续劝道:“况且先丞相时,朝廷制定国策,以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于是仅三十税一,一些疮痍未复之地,更又免去其数年的赋税。近年来朝廷诸事靡费,为修河道,便已东挪西凑,凉州用兵,缺少钱粮,又暂加一税款,课于百姓,美其名曰‘新饷’。若战事持久,此饷必成定例,臣恐课税容易,再想免除便难了。”
  “除此之外,更兼凉州精骑,一人需配给三马,便需百姓数十人供养,暂且不论,可所需的一应粮草、布匹、兵器、旗帜,皆由百姓赶制、运输,徭役烦苦,人以不堪,岂能久持?”
  他此论持重,雍帝不能不虑,“依左相之意,莫非要放回狄震?”
  蒯茂摇头,“依臣看来,不妨将其软禁在国中,严加看管,不取其性命,却也不许其归国。如此,狄震纵有不臣之心,也必无所作为。”
  雍帝皱眉不语,看来不大认同。见状,右相陈潜便道:“陛下,臣听闻如今葛逻禄各部共同拥立的乃是狄罕十四子,此子年纪尚幼,不足以压服众人。各部首领所以共推此子为汗,乃因眼下各部兵力皆弱,只得借狄罕生前的几分威名聚拢人众,不出数年,强弱必分,为争夺汗位,且要有番厮杀。届时,朝廷不妨因势乘便,扶弱以制强,使其内乱不止,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岂怕葛逻禄为患?”
  他这弱邻之策一经出口,殿内便忽地一静,雍帝饶有兴味,微微颔首,“长城北面,从来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每次过不数十年,总有一支人马兴起。留着一个葛逻禄也好,日后若有强敌,也可稍作缓冲。”
  陈潜见雍帝赞同,便又接着道:“至于狄震,是杀是留是放,皆看陛下心意。若是陛下不愿留他性命,杀了便是,何须计较其他?且不说夏人如今人马寥落、奔命不遑,即便数十年后缓过一口气来,也定不会以狄震为念。”
  “狄震生性残酷擅杀,各部首领对其畏威而不怀德,其又无恩泽布于百姓,金城不过一日便破——固然是陛下天威,晋王、大将军指挥有法,并将士奋勇用命所致,却也足见狄氏父子并不太得人心。臣以为,陛下若除此人,葛逻禄绝不敢有何言语。”
  “若是想留此人一命,也无不可,”他说着,微微一笑,转了话锋,“只要如左相所言,放在眼皮底下,严加看管便是。不妨以香车美女、珍玩美馔消磨其心志,待日后葛逻禄恢复元气,各部争夺汗位之时,若扶一弱者仍不能制强,为防其做大,便将狄震放回。这块烫手山芋,足以搅乱局势,够葛逻禄人消化一阵了。”
  “好!右相所言,皆合朕意。”雍帝不禁抚掌,“我大雍外有虎将,内有荩臣,葛逻禄焉得不败!朕看对葛逻禄残部还当以抚为上,劳师远征,纵获一二捷,也食之无味。至于狄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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