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笑眯眯说可惜的时候,真是,像极了先帝。
季氏走到成绮身边,屈膝一礼,“陛下。”
李成绮把碟子一扔,伸手将她扶起,“季大人不必多礼。”他的笑容在看季氏时十分真挚,“大人可有什么事吗?”
季氏起身,她目光落在又被成绮拿起来的松子碟上。
李成绮在心里叹气。
二人之间即便隔着君臣,季氏从前和他说不上无所不言,但至少不会如此犹豫踌躇,无非他已不是李昭。
“大人是要和孤说摄政王礼物的一事?”李成绮笑问:“大人也觉得我对送东西过来的人不够礼遇?”
季氏摇头,“陛下,您是君,摄政王是您的臣子,至于来送东西的人,只一无足轻重的奴仆罢了,为君者以礼待国士。”她话锋一转,“但此人毕竟是摄政王的身边人,陛下今日无动于衷,在外人看来或许欲与王爷划清界限。”
李成绮清楚季氏的意思,无论是只亲近谢明月还是只亲近李旒都不够明智,小皇帝与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很深的渊源。
倘若小皇帝得罪其中一人,被小皇帝亲近的那个也只会冷眼旁观。
他无权无势,不过凭借着与先帝的几分相似登基,他不能选,也没的选,亲近哪一个都会引得另一个不虞,便要在局势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左右逢源。
成绮摸了摸鼻子,笑容十分无奈,不知道自己现在更可怜些,还是从前更可怜些,他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动容。
局势不清,季氏大可隔岸观火,她是先帝旧人,谁都不会与她为难,哪怕之后再换一个皇帝,她要么继续在宫中做女官,要么出宫荣养,她此刻愿意出言提醒,已良善至极。
李成绮不答其他,只笑道:“多谢大人。”
季氏垂首,“忠君之事,不敢担陛下谢。”
成绮指缝夹着松子,玄凤乌溜溜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手指看,不想他倏地向上一抛。
玄凤扑腾着翅膀去接,它在宫中千娇百贵地养着,飞的次数极少,因而翅膀煽动时并不灵活,反而显得笨拙滑稽。
小皇帝抿唇一笑,“大人,今天晚上对外说孤念书念的太累,疲于谢先生的功课,实在抽不出心思时间做其他,谁来孤都不见。”
季氏心中雪亮,李旒派来的人在小皇帝这受了冷遇,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王爷送来的东西非同一般,不需半刻,李旒送小皇帝剑的事一定会传到靖氏兄妹耳中,以这俩人的性格,不知又会做出什么来,“臣明白。”
李成绮逗完鸟,心满意足地收手,见桌上放着世祖本纪,顿时想起谢明月。
他想了想,又看看窗外明媚阳光,无可奈何地执笔,道:“研墨。”
青霭在他身边安静研墨,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干扰李成绮。
李成绮分神看了眼,长乐宫中的砚仍是龙尾砚,只不过已换成了新的。
李成绮一面百无聊赖地抄着自己的生平,一面纳闷他先前用的那个去哪了。
青霭垂首研磨,不敢直视君王。
李成绮垂下的长发有几缕随意地搭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玄凤停在纸上,轻轻地朝李成绮啾了一声。
李成绮顺手拿笔杆敲了敲玄凤毛茸茸的小脑袋。
玄凤欲啄他的手指,李成绮眼疾手快地拿开手,变本加厉又敲一下,气得玄凤炸起翅膀。
青霭小心抬眼,不着痕迹地看向小皇帝。
少年人一手撑脸,一手拿毛笔逗鸟,好不闲散悠闲。
他眼睛生得极为漂亮,几乎到了凌厉的地步,视线瞥来时,那浓墨重彩的眼睛让人心里不由得一颤。
青霭怔怔,慌不择路般地低头。
李成绮回头,扔下笔,拿起世祖本纪一目十行地开始看。
他抄的不走心,先前抄了什么根本不曾留意,粗略一看才发现其中对他多有溢美之词,简直将他描绘成了古今第一圣君。
李成绮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些言过其实的话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活着时做的确实还行,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爹,他爷爷在位时行事实在荒唐懦弱,内不能御群臣,外不能抵他国之侮。
看得出来,他李氏一族这几代人都不怎么适合做皇帝,李言隐就说过李成绮像崔愬,也像崔桃奚,唯独不像他自己。
有宫人端上茶点。
李成绮拿银匙舀了勺杏仁羹放入口中,杏仁奶香浓郁,入口软滑,又不十分甜腻,他满足地眯起眼。
他不在意李旒,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意李旒;
譬如说,当今皇太后与国舅,就都很在乎。
靖尔阳表情千恩万谢地送走老太监,回到殿内见太后,神情已是凝重非常。
太后先前听了那太监添油加醋的恐吓和自己安插在长乐宫中的宫人禀报早被吓得心惊肉跳,靖尔阳这般表情走进来,更吓得她花容失色。
“娘娘……”他长长叹息。
靖嘉玉顾不得体面,打断道:“说了什么?”
靖尔阳忙安抚道:“娘娘不必担忧,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便是从前有,眼下也没有了,请娘娘宽心。”
靖嘉玉如何听不出自己亲哥哥的话外之意,放心大半,这时便想起那老太监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中忿忿,埋怨道:“王爷虽是一片好意,可无端送来刀剑,也确实吓人了些。”
“娘娘慎言,”靖尔阳正色,他煞有其事地环顾四周一圈,忽地压低声音道:“娘娘是不是听到有些人说,谢侯位高权重,陛下同谢侯之子往来乃是天大好事?”
靖嘉玉一时语塞,靖尔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只好嗯了一声,权作答复。
靖嘉玉先前刚到京中时人生地不熟,能依靠的唯有他这一个兄长。
如今做太后已有数月,便是小皇帝无权,她的身份也贵不可言,自有无数人上赶着到太后身边来,幕僚种种如同过江之鲫。
哪怕是亲兄弟,也就显得没那么举足轻重了。
他几次请见小皇帝,都被季氏寻由头挡了回去,暗恨却无可奈何,与侄子不亲近,那就只能牢牢抓紧妹妹。
况且那老太监说,王爷有意许他实爵,若是让陛下满意,说不定也能学着前朝先代,封他个实权大将军做做。
“请恕臣直言,娘娘此举糊涂啊。”靖尔阳说的毫不客气,果不其然看见靖嘉玉脸色沉下来,他顺势跪下,恳切道:“臣自知失言,可也是为了娘娘与陛下安危心急如焚,顾不得言词谨慎了。娘娘细想,先帝在时那么宠信谢侯爷,为何死前不让玉京侯做顾命大臣?玉京侯野心昭然若揭,若是没有摄政王,说不定早就谋朝篡位了!”
靖嘉玉骤惊。
靖尔阳看着太后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同一半,继续道:“王爷则不然,王爷是陛下爱重的弟弟,亲封的摄政王,”他望着靖嘉玉的眼睛,“最最要紧的是,王爷的身份,无论怎么排,皇位也到不了王爷头上。要是真老天不怜,玉京侯压过王爷,您,陛下,靖氏满门都留不得,玉京侯能在先帝丧礼时杀了三个储君,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若是苍天有眼,王爷除了,”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咱们陛下的皇位才算高枕无忧了。”
靖嘉玉原本六神无主,听到兄长这一番陈述利害的肺腑之言,慢慢定住心神。
细细一想,顿觉有理,然而先前谋臣对她说的她仍觉得对,道:“也不是全然亲近玉京侯,玉京侯与摄政王之间的事情我们不掺和,两边都不开罪,难道不是更好?”
靖尔阳想起老太监方才的话,连连摇头道:“娘娘,自古以来风往哪吹往哪边倒的墙头草可有善始善终过的?咱们两边都不开罪,不就是两边都开罪了吗?”
靖嘉玉咬唇不语。
“我听何大人说,王爷不日就要回来了,等王爷回来还看见陛下与玉京侯走的那么近,恐怕会更不可收拾。”靖尔阳劝道。
无数思绪闪过,靖嘉玉望着跪在地上言词恳切的兄长,终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她伸手,语气放得很软,“起来吧,你与哀家虽有君臣之别,却更是骨肉至亲,不要说着说着就跪下了,哀家看得锥心,好像皇家就容不下亲情似的。”
靖尔阳闻言大喜,面上却没有流露太多,虚虚握着靖嘉玉的手腕起来,仿佛十分感动似的,道:“娘娘重情,臣感激涕零,却也不能忘了规矩。”
他坐下。
说了那么久,他早就口干舌燥,喝了一盏茶。
“依国舅看来,如今要怎么办?”靖嘉玉忧心忡忡地问:“谢澈同愔儿关系亲密阖宫皆知,其中确实碍于玉京侯的权势,然而陛下也愿意。”
“臣以为不然,不过是小侯爷同陛下年纪相仿,陛下身边没有同龄的少年人,关系才显得近,以后多让世家子弟入宫伴着陛下,两人关系也就慢慢淡了,玉京侯,玉京侯,”靖尔阳皱着眉,听那老太监的意思,王 爷很不愿意谢明月做小皇帝的先生。
不过木已成舟,他没法干预,“要是陛下能亲口说玉京侯不好,要换个先生,王爷一定会鼎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