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去了越,却没能攻下周,劳动大军,没有半分好处,还平白让周主怨恨,那才得不偿失。
虽然两者权衡,大军撤回更为稳妥,然而无功而返,他不甘心。
宓景朝若有所思地擦磨着茶案。
“陛下,陛下!”
宓景朝回神,皱眉道:“又怎么了?”
臣属快步进来,到宓景朝面前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信。
师焉的来信?
宓景朝接过。
印信却并非师焉,而是越主。
慎涞与他素无渊源,怎么会给他来信?
宓景朝心中一动,拆开信件。
慎涞在信里同他寒暄了不少废话,宓景朝耐着性子看下去,洋洋洒洒两张纸之后,慎涞才提到,周主想和宓景朝做几笔生意。
正儿八经的生意。
不过是梁地盛产大宗之物,以及,梁地所无物产之物。
譬如说,马匹。
梁地山清水秀,物产甚丰,然没有精良马匹,一是地方湿热,二是山地崎岖,不适合跑马,宓景朝在位时也尝试过命人培育。
然而素无传统,自己找不出好法子,旁边的晋与魏都不愿意襄助。
毕竟,每年卖给梁人马匹也是额一桩大生意。
若有可能,或许还能得来一批从西境而来的战马。
周朝这一年仗打不少,所用粮食太多,买粮不奇怪。
奇怪的是,向梁买。
周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越愿意为两国贸易提供便利,倘若做成,行军所耗费之巨不仅可以抵消,还能额外多出不少。
此外其中还有诸如染料布匹和胭脂一些用量不大,但价格不低的小生意。
见到自己即将攻打的国家君主来信居然能觉得喜悦,连宓景朝都觉得不对劲。
要怪只能怪师焉这个老匹夫把他拖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宓景朝把信扣下。
这封信不是周国使节送来,就算不成,他和晋、魏也不会撕破脸,此举可谓体贴至极。
只是,先前会盟昭告天下,贸然撤军,恐怕会被耻笑。
宓景朝默然地坐下,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若是退军,当有名正言顺的退军理由。
“陛下!”
宓景朝抬头,脸上流露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怎么了,可是周有了什么动向?”
那臣属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从袖中拿出一文,呈给宓景朝。
这是抄录下来的檄文,宓景朝一目十行地看过。
魏与周有旧怨,当年康宁公主嫁给魏太子师行之,不足一年便被折辱自尽,尸首还是在文帝登基后归还的,作为登基贺礼,骨殖和师焉的贺书一道送来。
若非李昭死的太早,周魏之战等不到现在。
檄文痛斥魏行无道之事,并且讲明了这是私怨。
既然是私怨,无关公义,何需他国出兵。
这时候出兵,反而陷自己于不义之地。
这封檄文,就表明了周主的态度。
他不在意先前哪国曾与魏联合,往事一笔勾销。
只要不再掺和周魏国战便可。
宓景朝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大笑道;“好的很!”
这位新君,当真有文帝遗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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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我军踞险要之地, 尚有一战之力,若陛下下旨, 则臣等必不惮生死, 以身许……”
“别念了!”
读信的臣属缩瑟了下,立刻闭上了嘴。
师焉脸涨得通红,吼道:“叫冯元明立刻回朝!眼下国中空乏,晋分身乏术, 倘若梁与周沆瀣一气, 欲威胁我朝当如何?他冯元明领军在外迟迟不归, 是要造反吗!”
书房中, 有臣子低声道:“陛下,冯将军忠心耿耿, 天地可证。”
一双浑浊的眼睛望过去,这双眼睛早无年轻时的锐利,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疯狂与痛恨, 他狞笑道:“你拿什么给冯元明作保?拿你的身家性命吗?”
那人顿时白了一张脸,频频叩首道:“臣不敢。”
书房一片死寂。
仿佛有人正在悄悄地看着他, 待他抬头, 那如影随形的黏腻视线又消失了。
明明书房温暖如春, 师焉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老了,酒色丹药交攻加快了他的衰弱, 当年能策马扬鞭征战沙场的一方雄主,竟慢慢成了这个癫狂样子。
书房中不少人都是老臣,如今见到师焉花白头发下那双理智全无的眼睛, 心中唯有叹息二字。
却什么都不敢说。
毕竟上一次, 劝谏师焉的人的脑袋, 还悬在正阳门。
幸而已经入冬, 不然夏日一人头高悬,气味难闻,蛆虫遍布,他们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去,把鸡鸣寺的法师请来。”师焉沉声道。
“陛下是说,请鸡鸣寺的法师?”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战战兢兢地问了一遍。
一方砚台携带着风声飞了过去,咣地砸在了问话宫人的额角,砸的人一个踉跄,鲜血登时渗出。
师焉面色青白交织,“去!”
那宫人捂着额角,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至晚上,师焉终于将众臣放回。
书房重归一片安静。
师焉喘着气,然后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
什么都没有。
他心却没有就此放下,他慢慢转过头,在听到声响之前,又一次豁然扭头。
风声而已。
没有他想象中来找他索命的怨鬼冤魂。
师焉扶住了桌案,豆大的汗珠顺着遍布沟壑的脸淌了下来。
师焉在未登基前就在外领兵,他总能梦见尸山尸海,从前满不在意,甚至能呵斥梦中的恶鬼,嘲笑着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反抗,死了,又能耐他何?
然而,他慢慢地老了。
他昔年受过的旧伤开始疼痛,他的四肢愈发乏力,他看不清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后来,连硬弓都拉不开了。
在他无论如何都拉不开硬弓的那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康宁公主。
他梦见了在大殿上,他侮辱康宁的那一夜。
康宁不动了。
他无端地生出了恐惧,他伸出手,去扒开康宁黏在脸上的头发。
他看见了一张溃烂了大半的脸。
即便溃烂,骨相仍然很好看。
周国娇生惯养的公主,魏国的储君正妃,勾起了一个很艳丽的微笑。
唇瓣翘起,慢慢拉长,扭曲,最后变成了大笑的样子。
因为溃烂,师焉看见了公主森白的牙齿。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梦中的鬼感到恐惧,他醒来时满身冷汗,汗水弄湿了寝衣。
后来他总梦见康宁。
梦中的康宁一点都不怕他,哪怕他拿出国君之威呵斥康宁滚出他的梦境,他记忆中无甚心机,又胆子极小的公主总会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变成厉鬼。
他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
然而最近,噩梦有成真的趋势。
他时而能听到叹息,时而能听到女子移步时头上珠翠发出的声响,可当他回头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感觉,几乎能把人逼疯。
“叫太子来,叫太子来!”师焉安静了一瞬,突然咆哮道。
有宫人快步出去寻师行之。
宫人跑到东宫,却见几位大臣刚刚从东宫走出,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只快步走了进去,见到师行之哭着下拜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师行之放下书。
男人俊逸的眉眼中似乎笼罩着难以言说的厌恶,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宫人磕得渗出血的头,慢慢道:“去。”
……
五日后。
大军缓缓撤出。
慎涞欢欣雀跃地给冯元明准备送行酒。
冯元明公务在身不能喝酒,他知道。
所以他特意准备了烈酒。
不同于来时的春风得意,将要一展抱负,回去时连冯元明神情都有些萎靡低落,慎涞端起酒,递给冯元明,“寡人敬将军。”
这次冯元明没有推辞。
他一口饮尽了慎涞送来的烈酒,喝下眼眶都被熏得发红,这个铁一般冷硬的将军低声道:“越主与周主联合,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知道了?
慎涞一笑。
男人其实生得好皮囊,可惜纵情声色,眼下总有一道青黑,显得极疲倦恹恹。
这一笑,却比从前都真情实感,显得有生气不少。
“与虎谋皮未必自取灭亡,与尔主才是。”他悠悠道:“尔主可说过,若攻下周,回程路上即灭吾国?”
冯元明骤惊,锋利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慎涞的脸。
眼下周军就在边境蓄势待发,慎涞知道,冯元明不敢。
于是他愈发肆无忌惮,嗤笑一声,“师焉年轻时算个雄主,可惜老了昏聩不堪,冯元明,寡人有惜才爱物之心,给你指一条明路,与其对师焉愚忠,不如转而投奔师行之,兴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