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成绮的印象中, 师焉一直个高大精壮的男子, 所以李成绮根本没想过,会出现他还没杀师焉,师焉却得急病暴毙这种事。
“疾病暴毙,”他沉吟道:“孤却不相信。”
谢明月柔声道:“师焉行事昏聩, 晚年愈发暴虐无道,”他起身,为李成绮端来热茶,“明为急病, 实则宫变亦无可知。”
茶水温度正好, 李成绮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冷笑一声,“宫变?可惜了,师行之没有那个胆子。”
师行之性格温吞, 谦谦公子, 温润如玉。
可惜, 温吞太过就成了庸懦。
谁都敢发动宫变,唯独师行之不敢。
“既然新君登基,或许不久之后,魏便要来人和谈了。”谢明月道。
李成绮笑,眼睛弯做一线,看不见漆黑的眼珠,却没有遮住原本的锋利,反而令人愈发胆寒,“孤眼下不与他谈,”皇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告诉姜涵沅,打下国都,挖了师焉老匹夫的坟,就在国都正阳门那悬他首级半年,尸骨,烧了吧。”
挫骨扬灰!
书房中众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与师焉素无交集,就算师焉先前联军攻周,也不至于在人死之后挖坟掘墓鞭尸。
“陛下此举,或许会引得师氏王族抵抗愈发激烈,不利于我朝长久治之。”有人斟酌劝道。
除却血海深仇,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将另一国家的皇帝挫骨扬灰的。
后世史书上,难免要多一残暴之名。
李成绮笑,“言之有理,孤却忘了这一条。”
那人还没等松一口气,便听李成绮寒声道:“谁若反抗,则杀之。”皇帝慢条斯理,“一人反抗则杀一人,百人反抗则杀百人,若师氏全族当真有骨气,举族抗之,那就,灭族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几乎将书房中的众人砸懵了。
皇帝并非嗜杀之人,他只会判断这件事如何做有利,倘若杀人可以树立威信,杀一儆百,那么杀了无妨,倘若邀买人心能换得稳定,那就怀柔治之。
自从登基以来,这位不及弱冠的帝王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太多了,让他们甚至不由得相信,这个世间当真有天生帝王,不然如何解释,一个藩王之子,竟有如此能力心境?
他从未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这是第一次。
群臣骇然。
陈一白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谢明月身上。
从前他还觉得皇帝与一男人成婚荒谬,今日却发现,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谢明月,竟没有可以劝住皇帝了。
突然被数十道恳求一般的目光看着,谢明月神情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
李成绮却感受到了,冷冷道:“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群臣鱼贯而出,大多欲言又止,然而面对着皇帝冷若冰霜的脸色却什么都不敢说了。
倒是越来越像先帝。有人在心里嘀咕。
不少离开时还多看了几眼谢明月,似乎把期望都寄托在了谢太傅身上。
谢明月轻轻道:“陛下。”
李成绮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讲。”
倘若谢明月不是太了解李成绮了,或许当真会把这个笑容理解成鼓励的意思。
谢明月在李成绮莫测的目光中继续道:“方才御膳房的人来问,今日晚膳,可要如前日一般,多做些酸辣的?”
李成绮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这么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该回什么。
“陛下?”谢明月好像在疑惑李成绮为什么不回答。
李成绮顿了顿,“如昨日吧。”
谢明月颔首,“是。”
于是起身,吩咐下去。
李成绮:“……”
望着谢明月离开的背影,李成绮道:“没有其他话要与孤说?”他嗤笑,“谢卿,你可知道孤,今日不说,之后迂回着说,可想都别想。”
“臣还想问,”谢明月回首,“新茶陛下还喝得惯吗?”
李成绮看他。
谢明月与李成绮对视,淡色的眼睛显得极温润。
谢明月的眼中,除了他,什么都无。
李成绮心中的火被拂去大半,本想忍着,却没忍住,半晌笑了出来,“喝得惯。”
谢明月看起来放心不少。
谢明月给李成绮端了茶点过来。
他总对这点小事乐此不疲。
从李成绮饭食用具,再到衣服饰品,非要经过他手才行。
李成绮吃了一小块就放下,问谢明月,“为何不劝孤?”
谢明月愣了下,好像没反应过来李成绮他劝什么,沉默一息才想起来,他道:“臣以为,诸位大人多虑了,此举或许会引得师氏愤怒,然师焉行无道数年,人心向背,百姓只会觉得大快人心,天下从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师氏王族的愤怒,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成绮点头。
“这就是你不阻止孤的理由?”
对上李成绮漆黑一片的漂亮眼睛,谢明月苦笑了下,“臣有罪。”
李成绮贴上他的皮肤,“什么罪,讲。”
谢明月颔首,“方才对陛下所说种种,都是臣编出来的,臣之前并没有这样想。”
“那你,”捏起下颌,手指压在谢明月嘴唇上,李成绮半眯起眼,帝王的压迫显露无疑,“是怎么想的?”
“臣在想,陛下高兴就好。”谢明月温声回答。
在他的眼睛里,李成绮看到了真意。
即便是帝王,亦不能做到绝对的理智。
昔年会盟之辱,灼灼受摧折后自尽的血仇,几次讨要公主棺椁无果,李昭登基后,师焉竟以尸体作为贺礼,将灼灼送回,之后对边境几多骚扰,暗中为夷地输送钱粮,还找来了李晞,意图取而代之,一桩桩一件件,李成绮只是鞭尸而已,没杀师氏全族,他脾气已好得近乎圣人。
现在终于到了能雪耻的时候,竟为了莫须有的大局让李成绮忍耐,难道不可笑吗?
湿润的舌尖轻触手指,明明微凉,却烫得李成绮几乎收回手。
指下微微用力,李成绮贴近,叹息道:“谢卿,你当真很适合做个佞臣。”
谢明月却将他揽入怀中。
他的臣下低声道:“陛下,臣只想要陛下高兴。”
李成绮闭上眼。
所有的怒意尽数被平息了下去。
“还有,既然要谈,要师行之来我朝谈。”
“臣明白,臣会准备好的。”
手指轻轻划过长发,谢明月安抚一般地轻抚李成绮的脊背。
又十日,国都破。
师行之入周。
其实现在已无谈的必要,尘埃落定。
师行之来,是为呈上帝王印信与山河图,向周称臣。
因尚算戴罪之身,入城之后便不能乘坐车马。
周朝百姓无不知晓今日魏国君臣一行入宫,皆在街头翘首以盼。
使臣脸色被看得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加快步伐向前走,然而无论到哪,都有百姓围观,哪怕今日下了小雪,天气寒冷。
“周主欺我等至此!”咬牙低声道。
师行之面无血色,摇头不语。
那目光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笑语嘲弄不断,针扎一般地刺入他的耳朵。
“亡国之君不过如此……”
那声音萦绕在耳边。
他只觉溺水般地窒息。
无端又一次想起灼灼,灼灼当年身处远离故国万里的他国,举目无亲,如履薄冰,生怕踏错行错一步,受辱之后鼓起勇气告诉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夫君,得到的只有一声叹息。
她当年,又该有多绝望?
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口,侍卫看见一行人身份的证明,嘲弄一笑,将文书扔回,“进去吧。”
“你……”
这文书正好打中一人的脸,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物,怎么受得了这般侮辱,当即便要发怒。
可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身后的人拦住。
那护卫嗤笑一声,“丧家之犬,摆什么架子?”
搜过身,才有太监引路。
毕生所受之辱,今日尽数尝了个遍。
然而,今日耻辱,同被劫掠杀死的边民,同自尽的灼灼,同那些今日始得安息的亡魂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却并没有将他们引去太极殿,而是另一殿。
他们这样的身份,甚至不配在太极殿见皇帝。
可任凭如何不满耻辱,都无济于事。
在遭至无数打击,又目睹了父亲陵寝被掘,鞭尸悬首的场景后,师行之大病一场,来时病犹未好。
一行人踏入正殿。
“拜——”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师行之跪下,叩首。
即便这个场景在他心中模拟过了无数次,跪下时,仍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起——”
他起身,奉上装有印信、国玺、山河图等物的托盘上前。
他不敢抬头,一直走到帝王面前。
李成绮先看了眼苍白消瘦的师行之,目光又落在了他捧着的托盘中的山河图。
白玉所制,金线编织,合上,比笏板宽二指,却极厚重。
李成绮手指贴在山河图上。
师行之只看见了一只雪白细腻的手。
然后,这只手拿起了山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