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罢了罢了,谁让和尚我欠了人情呢?这是上门讨债来了。
三昧一边不满,一边搬了竹凳过来,指尖搭上榻上昏迷之人的手腕:“提前先说好啊,从前和尚收过一个中了摘星手的倒霉蛋,力气花费了不少,人都熬瘦了几圈,愣是没给救回来,差点砸了招牌,说到底,和尚是医者,不是神仙。这种情况下,你手里就是有和尚的竹牌,也换不回一条命,别怪和尚事先没提醒你,竹牌只此一个,你不必把机会用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沈墟皱眉,低声道:“他……不是不相干的人。”
“唔……”三昧闭目探脉,“你意既已决,和尚照办就是。”
“嗯。”沈墟垂落的目光轻轻扫过榻上人煞白的脸,握紧了手中剑鞘,剑鞘上凹凸不平的透雕纹路刻进掌心,“求你救他。”
“求”这一字,三昧一生听得太多,他与沈墟不过两面之缘,不知沈墟此生从未求过人,当然也就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所以笑笑没说话。
但躺在床上的玉尽欢却明白这个“求”字意义匪浅,他知晓沈墟是什么性子,当日悬镜峰上,他就是要他陪他喝口酒,也得大费一番周章,要他说两句好听的,好比杀他剐他要他小命,此时他竟为他求人?
哈哈,若不是此时在装晕,他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咦?真是怪哉。”那厢三昧把完脉,面露不解,又将玉尽欢扶坐起来,解开衣衫察看后心。
玉尽欢肤色极白,只见宽阔颀长的背上,两副凸起的肩胛骨之间,赫然有一只绀紫色掌印,轮廓分明,入骨三分,瞧来十分骇人。
“确是摘星手无疑。”三昧嘟囔。
沈墟看他一脸凝重,心中打突:“怎么,伤得很重?”
“非也非也,恰恰相反!”三昧将人放下,他因没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所以不管做什么表情看起来都有些瘆人,翻着独眼奇道,“方才我探查一番,这小子心脉完好,心跳强劲有力,一点也不像中过摘星手的样子,要不是另还有些死不了但也不算轻的内伤,做不得假,和尚都要怀疑他背上那个掌印是自个儿画上去的!”
沈墟听了,眉心登时舒展开来:“你是说,他性命无忧?”
“目前来看,活得挺好的。”三昧咂咂嘴,一振僧袍站起身,“抓些药,自个儿运运功,调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成了。这么看来,裘潮生那老鸟上了年纪,功力大不如前了啊,这样的摘星手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让江湖人笑掉大牙,嘿嘿!”
原来是裘潮生没有发挥好。
沈墟高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到实处,折腾了一宿,紧绷的精神一旦松懈,乏意即刻爬上四肢百骸,他吁口气,转身朝三昧作了一揖,刚想道谢,三昧话锋一转。
“不过也只是目前,他躲得了摘星手躲不过旧疾缠身,看这混乱的脉象,积重难返,活也活不过五年。”
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恍若晴天霹雳,直接将沈墟劈在原地,脑袋里一片空白。
什么叫,活也活不过五年?
惊愕过后,他好容易回过神,想问个究竟,但三昧已然离去,屋里屋外遍寻不见踪迹。
一宿无眠。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沈墟就外出赶了个早市,回来时,见院里树下多出张藤椅,藤椅缓缓摇着,椅上躺着一名中年妇人,穿一身死气沉沉的黑布衣裳,正闭着眼睛晒太阳。
沈墟认出她便是昨夜三昧背回来的那位假死女子,也猜出她其实是三昧的亲妹子,毒寡妇岚姑。
穿过院子时,他故意放重脚步,对方应是听见有人来了,却并未睁开眼睛。
对方无意寒暄,他也不便打扰,迳往屋内走去。
路过藤椅时,岚姑冷不丁开了口:“你可知我那傻哥哥去哪儿了?”
“不知。”沈墟停下。
岚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损道:“臭和尚成日疯疯癫癫的,没个定性。”
这话接不了,沈墟摸摸鼻子,踟躇一番,从包袱中掏出刚买的葱油饼,递过去:“要吃吗?”
“吃什么?”
一阵香味飘入鼻腔,岚姑睁开眼,入眼就是一个香喷喷外焦里酥的金黄色饼子。
“刚买的。”沈墟往前递了递。
岚姑不屑撇嘴:“没下毒吧?”
沈墟皱眉:“不吃拉倒。”
刚要缩回手,葱油饼已被劈手夺了去。
“哼,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岚姑像是怕他反悔,咔嚓咬了一大口,吃相不甚文雅,含糊道,“世上能毒倒你姑奶奶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沈墟瞧她吃得香,笑着摇了摇头,颇觉这江湖上的奇人异士,真是各有各的秉性,有些固然可恶,有些也实在有趣得紧。
寒暄两句,沈墟回屋,玉尽欢仍未清醒。
好在还没醒,醒来要是发现自己还穿着那套染血的脏衣服,怕是又要气昏过去。
沈墟轻轻挂好剑,抱臂立在床边盯着看了一阵,睡了一夜,玉尽欢的脸色明显红润了些,一想到昨夜他不管不顾冲上来替自己挡下那一掌,心头便软软的,热热的,仿佛泡在上好的竹叶青里。
再一想到姓玉的不知怎的只剩五年可活,那竹叶青便转凉变苦,又苦又涩,腌得人心口发疼。
沈墟默默拿下肩上包袱,展开,抱出一套刚买来的新衣裳,买的时候那成衣铺的老板娘将这衣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也不识货,只是看颜色挺亮眼,估摸着应该符合玉尽欢奔放的审美,一问价格,挺贵,也符合玉尽欢要挑就挑最贵的高要求,就买下了。
买都买了,自然要给他换上。
既要换新的,自然要先脱下旧的。
沈墟将衣服搭在臂弯里,面无表情地坐到床边,将玉尽欢从被窝里掏出来,扶坐好,小心地将那颗金贵的脑袋安置在自己肩上。
就这样,两人并肩坐了好久。
再坐下去,身子要麻。
沈墟蜷了蜷手指,终于缓缓伸手去解玉尽欢亵衣的衣带。
那衣带打的是个死结,解了好一阵,直把沈墟折腾出一身汗来才解开,脱了血衣,扔地上,再抖落开新衣,抬起玉尽欢一条胳膊伸进衣袖。
整个过程中,玉尽欢的半边身子都死死压着他,这样近的距离,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沈墟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自己越发剧烈的心跳被人发现。
等他终于成功地将两条胳膊都塞进去,耳朵已经通红,指尖也在发颤。
他一垂眸,就对上玉尽欢血色半褪的唇。
第49章
喉结轻轻耸动,他鬼使神差地抬手,覆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点一点贴合,直到严丝合缝,温凉细腻的触感逐渐充斥掌心。
拇指扶住下颌,中指指根滑落至耳后,细细摩挲,摸到那层人.皮.面具与皮肤薄薄一线的贴合处,沈墟忍不住感慨,这面具做得如此精致,美观,实在巧夺天工。
玉尽欢真正的样子,就藏在这面具底下,只要偷偷揭开,趁他醒前再安回去,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看一眼,就一眼……
小小的执念化作一根柔软的羽毛,搔着心头肉,痒痒的,使人蠢蠢欲动,沈墟黝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玉尽欢,薄光浮动,良久,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既已答应过玉尽欢,君子言而有信,岂能食言而肥?
放在以前,他从不会生出此类苦恼,从不会暗生侥幸之心妄动投机取巧之念,师父说得对,执念一旦萌生,求而不得,许多原则就会被欲望的洪流裹挟,一退再退。
如此一想,他脑中警铃大作,正襟危坐,唯恐从此泥足深陷,但掌心里的触感实在过于强烈,震撼心魂,他初尝此中青涩滋味,贪恋那一丝悸动,撤手撤得就慢了些。
便在此时,一只手灵蛇般蹿上来,准确无误地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抓了个现行。
四目相撞。
玉尽欢眉长眼倦,三分戒备,七分冷淡。
沈墟白皙的脸颊很快浮上一抹浅浅的红,他想后退,但他双臂还圈着玉尽欢的身子,一动,势必要将人丢开,那样未免显得太做贼心虚。
“你何时,醒的?”他只好硬着头皮,故作淡定地替对方敛了敛敞开的衣襟,解释起来磕磕巴巴,“别误会,我刚好,在给你,换衣服。”
玉尽欢看清是他,眼底冷色悄无声息地化去,薄唇卷起,一开口,嗓音沙哑:“怎么一夜没见,你就成了个小结巴?”
“哪,哪有。”沈墟眼神乱晃,将玉尽欢的头从自己肩上挪开,腾地站起,“你换衣服,我出去。”
“嗯?去哪?”玉尽欢作势拉他,动作幅度略大了些,牵动伤势,五脏六腑一阵搅动,他皱起眉头,“嘶——”
疼自然是疼的,但堂堂魔尊凤隐,亲手拗断自个儿手指眼睛都带不眨一下的狠角色,怎可能一点小小内伤就疼得呻/吟出声?
多半是装的。
也只有骗骗沈墟这样天真无邪的小白兔。
这招屡试不爽。
果然,沈小兔立马乖乖坐了回来,平日里总是略显寡淡的小脸上此时漾满关切之色:“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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