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辰的谏书已经写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数言官以外,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他。
他的奏折被置之不理,他的谏书被高束楼台,他说地方灾情严重,百姓已死了十余万。他们却说大燕四海升平,百姓生活祥乐,六皇子乃是一派胡言。
他说安胜外聚集了无数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导,百姓民变,定会酿成大祸。他们却说前两年六皇子已扫清盗贼,关城固若金汤,关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荡,居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连个偷儿贼匪都无法找见。
他说满朝文武自欺欺人,朝野无道,地方官员贪墨无状,再不惩处,大乱将起。他们却在其他皇子的授意下,反口诬陷他拥兵自重,制造朝野混乱,更拿出地方万民进献的功德伞和万言书,颂扬皇帝仁慈博爱,大燕福祚绵延,然后,还反口责怪他没有证据却在无端诽谤朝廷。
前几年,殿辰一直是太子的有力竞争人选,身边聚集了一堆官员幕僚。不是没人规劝过他:我的六皇子啊,此刻不是较真的时候啊——
可他们没考虑过,他曾经是念佛的人。
他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份子,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过如此可笑的、虚伪的考验。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锅沸粥,而民间却随时随地都在死人。他做不到像殿松等人那样,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七兄弟当中的某个人坐在那个位置,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证据?
“砰!”
就在此时,顾桥听见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
那般隐忍沉默的人,此刻却怒吼着道:“关城之外黑压压的难民他们视而不见,西方大地上无数狼藉的尸体他们视若无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声他们充耳不闻,如今,他们却捧着一群地方米虫进献的万民伞自欺欺人,然后讥讽着向我要证据?”
权术权术,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毁灭一切。
男人喝道:“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顾桥听到这里,抬手捂住了心口,那里在发疼。
他从不知道,殿辰身上扛着这般大的压力。
第八十三章 你拿不住
顾桥听了一会儿,沉默转身离去,不过早晨,太阳就展现出了它的毒辣,风从远处吹来,他深深的呼吸,仿佛嗅到了由城外传来的饥荒味道。
回到房间的时候,平顺正趴在地摊上陪星儿玩弹珠,顾桥隔着珠帘看了一会儿,回到床上继续等殿辰。
没一会儿,男人就回来了,轻轻将他拥进怀里,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他从不把负面情绪带给他,可是,他能当视而不见吗?
说是睡下了,可顾桥每次抬眼望去,都见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是睁着的,男人定定地盯着空中某一点,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渐渐用力。
“桥桥。”
殿辰忽然唤他,可是却也只叫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顾桥的脸颊贴在他的肩胛,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沐浴清香。他嗯了一声,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房间里,抬脸说:“我明白的,相公,我刚才在书房外听见你和侍卫说话了。”
殿辰身子微微一震,沉默片刻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良久,他问道:“你说,我该在此时回金陵吗?”
顾桥想了想,道:“当然不,因为这里更需要你。”
之前四月底时,皇帝骤然病重,文武百官都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焦灼之中。这段时间以来,各皇子与地方大员已尽量推开国事,赶回金陵,守在中枢要地,稍有阅历的大臣都知道,此刻正是庙堂权利最容易发生倾覆的时候,随后都有可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巨大变化。
这种躁动和不安,也许要一直延续到新皇登基、形势明朗,方有可能结束。
然而皇帝前阵子死气沉沉的,这些天却渐渐好起来,神智已然清醒,偶尔还能上朝理政。
对于这个在位多年、含而不露的皇帝,无人敢给予半点小觑。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随时随地都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但只要稍微有人敢逾越半步雷池,定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几年前青渊世子的骤然遇刺,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却又都这样想,皇帝毕竟不是神仙,不会永远不死。如今各皇子争位,谁更能取悦皇帝,谁做得更合皇帝心意,谁的赢面就更大一点。而现在,皇帝明显对那个万民伞更欢喜一些,这个时候,谁还敢煞风景地抬出地方灾情去败坏皇帝的心情?
殿辰若留在北地,别说继续上奏惹恼皇帝了,有可能他晚回去一天,这辈子都再与皇位无缘。
古往今来,哪个新皇有几个兄弟活着的?
很可能过几年,来自金陵的屠刀就会明晃晃地悬在殿辰脖子上。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觉得对不起顾桥和星儿,他曾经答应他们一定会坐上那个位置,可是——
他却无法前行。
此刻金陵被围得犹如一个铁桶,所有难民都被驱赶往别地,别地的官员再下令驱赶,渐渐全部向边关涌来。
殿辰今早进城之时,看见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也有被其他难民抢光了粮食的附近百姓,这些人在城墙外睡了十几里地,却在看见他的车驾时,静静地站起来,分列道路两旁,让出一条空道来。
人们全都齐刷刷地注视向殿辰,有微弱的声音飘在风中,几乎快不能被人听见。
“娘,那就是给我们吃饭的将军吗?”
“嗯,别说话,先让将军过去。”
殿辰侧目看去,却无法找到发声者。
如今他是整个大燕、包括附属地在内的所有势力中,第一个站出来愿意接纳难民的人,千万种眼神全都化成了缄默,就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出,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将军,救命啊。
——六皇子,给口吃的吧。
殿辰无法从那些眼神中挣脱来,可是,他独木支撑了一个多月,已是捉襟见肘。
百姓们没有活路,官府却还在贪墨还在敛财,人们以为殿辰是皇家人,然而,却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许了这件事,所有的灾情奏报都被强行压了下来,朝中给出的答案是,所有的杂务都要等到太子之位落定后才能上奏。
“桥桥,如果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你会怪我吗?”
那天晚上,顾桥和殿辰一起登上了城墙,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男人这样轻声地说。
日头渐渐升起,热浪再一次来袭,顾桥的视线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身上收回,摇了摇头,默默地牵紧了殿辰的手。
“不会,别怕。”
别怕啊,相公,我还在呢,星儿也在呢。
男人凝望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回去之后,顾桥教星儿认了一会儿字,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原本在床上休息的殿辰突然不见了踪影。
顾桥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推开门,已见殿辰眼神沉稳地端坐在书案之后,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百姓们现在所吃的每一粥每一饭,都是殿辰从户部粮部和各大族商户手中强抠出的银子和粮草,他身为皇家贵胄,却还要低声下气地去拜见各藩王、各商贾,希望他们能施以援手,帮助人们渡过这个荒年。
然而他不再感到疲累,因为他有了顾桥的理解与支持。
顾桥默默地站了好久,见他写完,才缓缓走过去,蹲在他的身前,静静地伏在他的膝盖上。
香炉里的香气袅袅升起,拢成一条细烟,殿辰的手干燥且修长,轻轻地拂过他的头发。
顾桥抬脸,缓缓说:“以后我房里用度也削减削减吧,我一顿饭,能顶好十几人的口粮了。”
殿辰笑了笑:“削减我的也不能削减你,若连你都没饭吃了,我这将军当来何用?”
顾桥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殿辰扶他站起来,忽然说道:“桥桥,不说了,陪我喝酒吧,好吗?”
晚上,平顺送来了几坛北地的烈酒,很是辛辣,刚一打开,一阵浓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
他和殿辰终于当了一次不称职的爹爹,抛下了星儿,也抛下了一切,自顾在院里对饮,不谈政事,不谈局势,只是边喝边说星儿的成长,也说顾桥以前的荒唐,说得哈哈大笑。
其实只有殿辰一个人在喝,顾桥已经有了二宝了,不能再放纵了,他只是润了润嘴巴,觉得此时不想让殿辰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而已。
到了后来,殿辰越喝越多,一副很清醒的模样,却站在台阶下半天不肯动作。
顾桥拉着他修长的手臂,说道:“走啦,困了。”
男人抬手按住眉心,说:“有些晕。”
蛤?
顾桥怔了怔,噗嗤笑起来:“啧啧,你这点小酒量,也敢让主动找我喝酒?”
话音刚落,男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打横抱起,就往卧室走去。
顾桥“呀”的轻呼一声,埋首在他的怀里压低声音抗议:“放我下来,你摔了不要紧,摔到我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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