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能叫孤家寡人?顾图安静地吻他发顶的涡旋,却没有回答。一辈子,那是最好了,但有殿下在,我便不需要什么大漠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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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洛阳城西,三重城门大开,恭迎江夏王回京。
“你听孤的号令。”江夏王总对顾图反复地说,仿佛依依不舍似的,“最多明日,孤派人出来迎你。”
“知道了知道了。”顾图便笑他,“不过是一日,殿下也等不来么?”
顾图勒马立在众兵士的前方,看着那旌旗飘飞的车马行列终于入了城门,直到他再也望不见一点残影,但他仍旧极目远望着。他知道在向东的道路的尽头,有那千百年不变的红墙灰瓦、千门万户,有满城簪缨,和一个孤独的御座。
云母车中。
王景臣已经赶来,上车向江夏王汇报这半年的情况。似乎全无异常。江夏王撩开车帘,见好事的百姓都聚到街边楼头,看着他车马行过,承平已久的洛阳城,每个人脸上都写了无知的快乐。
距离受禅不过一个月了,难道谁还能翻得了天去?
“今晚请殿下好好休息。”王景臣道,“明日进宫面圣,再将顾将军请入城来。”
殿下懒懒地靠着隐几,身上盖着大氅,大氅里头揣了一只小花猫。王景臣乍看还觉得它挺脏,但看殿下对它一脸宠溺,又只好不说什么了。此刻,那小猫儿还朝他龇了一下嘴,叫他只好移开了目光。
“好。”顾晚书简单地回答,嘴角扬起了笑意。
第56章 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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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顾图的第一夜,是一个凄清的冬夜。顾晚书居住了近乎一生的王府,仍旧画栋雕梁,仆从如云,他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晚膳后坐在席间,他便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般,思索着接下来一个月,即将入京的各路藩王。
哪一位,才是小皇帝的生身父亲?
他为思索这件事几乎用尽了力气。不过,待明日见到顾图,妥当安置了各路军旅,这些或许也就不成问题。
回京之后,见一切如常,据桓澄、王景臣等人傍晚时的奏报,元会的典仪在准备着,城中高、杨、李、袁诸大族都给江夏王府送来厚赂,便连素来刺儿头的高赟都不再多话。寒冷的天始终不曾落雪,地上只有打滑的霜,天下郡国使者送上元会的寿仪,都在夸赞江夏王克明睿德,有虞舜之风。
言下之意,圣上法尧禅舜,也当近在眼前了。
“殿下。”有仆人在外通传,“李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
李行舟迈步入来,便见吹笙在调制酒与寒食散,挥挥手让他退下了。吹笙还不放心,嘱咐了一句:“殿下前日已服过一次,今晚不宜太多了。”
李行舟笑道:“这我自然省得。”
顾晚书掀眼,便见李行舟撩起衣襟翩翩然坐下,熟练地拿金药匙从那小方盒子中分出一些倒入酒杯,又轻轻将它摇匀,伺候顾晚书服下。
“殿下何必总为那个不肯露面的人费神。”李行舟慢条斯理地说,“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或许皇帝的父亲根本是个不重要的人。”
说着,李行舟将酒杯送到了他面前来。只要不仔细去品酒液中的渣滓,便可以囫囵当美酒吞下。顾晚书闷头饮了,沉沉地道:“孤不能犯这个险。”
李行舟瞟了他一眼。“殿下总是顾忌太多。”
顾忌太多?也许是吧。总想可以万全地解决,想保住所有自己所珍视的,又在急迫来临的大限之前越加犹豫。
晚风灌入帘下,顾晚书猛地一阵咳嗽,拿巾帕掩住了,半晌,才挪开,有一缕几乎难以辨识的血痕在织锦绣线中缓慢地洇开。
“不过,殿下回来得及时,我也便放心了。”李行舟温和地道。
“近来奇怪,孤没有服散时,却也不如何咳嗽。”顾晚书却说。
“是么?”李行舟的眸光颤了颤,微笑,又举起手中杯酒,“那或许是天意要让殿下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江夏王举杯再次饮尽了,干哑地一笑,“只要能让孤活到受禅那一日,便是死也不枉了。”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要做皇帝。”李行舟忽然道,“做皇帝,实在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先帝虽然身强体健,却未能活过三十岁,他若不是皇帝,想必能快活长寿。”
这却是李行舟第一回跟他主动提起先帝。他们都不是外露的人,不爱说这些幽微的情事。
“孤只是,”顾晚书顿了一顿,“不甘心。”
不甘心。像一条毒蛇盘桓在心底的那种不甘心,时刻吐着艳红的信子,张开青色的獠牙。他从未敢向顾图袒露过自己的不甘心,这让他怨毒,让他丑恶。
他低下头,昏沉沉地,又发问:“先帝……不快活么?”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对自己的那个哥哥,他实在也不怎么了解。
李行舟盯了他半晌,才别过头去,淡淡笑道:“他曾经说,为了能保住皇位,他必须有个儿子。但他无论如何……当太皇太后抱着那个小娃娃到他面前,他是很高兴的。不论皇上是什么血统,他在名义上,都是先帝的正统嫡子。”
顾晚书感觉自己并没能要到想要的答案。李行舟看他一眼,笑着又斟下两杯酒,“殿下忍辱负重,七载绸缪,终有成功的一日。我再敬殿下一杯。”
顾晚书与他碰了杯,银质的酒杯声响寥寥。半晌,他道:“可是先帝——不会担忧么?小皇帝的父亲,不知是谁,迟早有一日养成大患。”
“但是殿下与先帝不同。”李行舟笑道,“殿下有胡人。”
这话阴冷,顾晚书仓促转头看他。李行舟的眼神却令他捉摸不透。然而药劲渐渐上了头,伴随着醇酒,将他的筋脉都舒展至酥麻,他终于又转回头去。
“孤要休息了。”顾晚书哑声说着,咳嗽起来。
明日,他还要安排宫中守卫,再接顾图入城。
李行舟却道:“殿下知道自己能活到何时么?”
顾晚书闭了闭眼,“孤不知,但……”
也许是喝多了酒,头有些昏沉沉的,胸腔里还开始发烫。怀中的小泥巴像受不住热,突然跳了出去,一爪子挥倒了案上的酒壶酒盏,叮铃哐啷地摔落一地。顾晚书慌乱之下抓住了它的尾巴,它却闹得更凶,一旁李行舟视若无睹,只望着他,像懂他,又像不懂他,“那么殿下有没有想过,做了皇帝以后的事情?”
“什么事情?”顾晚书迷茫。
李行舟淡淡地笑了笑,“如何养病,如何治国,如何确立储嗣——殿下,您都没有想过这些,却只是为了不甘心,就要京中士族奉您为主,这恐怕有些难。如今他们不做声,只是因为他们尚且看不到希望……殿下,我,”他压低了声音,“我也……”
我也看不到希望。
顾晚书皱了眉,“你说什么?”
李行舟不再言语,站起身来俯视他片刻,表情里竟好像有些哀伤。“殿下,您一路风尘辛苦,今夜当好生歇息。”
说完,他便行礼告退。顾晚书想叫住他,喉咙却灼烫得却发不出声音,着急了起身,膝盖却软倒下来,碰翻了桌案上的灯台。
小泥巴骤然尖叫,外边的侍卫听见动静都奔入来,“拦住他,给我拦住他!”顾晚书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吹笙立刻奔出去,却见李行舟已从后门离开,敏捷地跃上了马车,车仆立刻鞭马起行。吹笙叫来仆从侍卫追了上去,自己往回走时,便又听见小花猫惊慌失措的乱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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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睁大眼睛看着金博山的铜香炉,朦朦胧胧仿佛有仙雾缭绕,而他就在那层峦叠嶂间乘鹤飞翔。
肺腑间越来越空虚,仿佛就连咳嗽也无法将它填满。
他错了吗?
不,不会的,他怎么会错呢……
一只小猫儿,无声无息地落回了他的身边,一双清澈的迷惘的眼睛凑上来,盯住了他的脸。
顾晚书想笑,却突然胸腔一痛,侧过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回咳得紧了,连丝帕都捂不住,一团血块跌落下来,吓得小泥巴毛都竖了,又胆战心惊地去看案边的人。顾晚书伸出手去,想给它顺一顺毛,自己却难以支撑地倒了下去。
小泥巴喵呜、喵呜地大叫起来,外头吹笙闻声连忙奔入,倒来温水给顾晚书送服。温水从千疮百孔的肺腑里流过,让顾晚书稍稍能呼吸了些,仰着头,手指痉挛地攥紧了锦褥。
吹笙清理了床下污迹,又去收拾案上的药盒。忽然手底一顿,“寒食散都用光了?”
小泥巴踩上案来,舔了舔舌头,吹笙看向它,“是猫儿吃了?”
顾晚书脑中昏沉沉的,几乎已分不清谁在讲话,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直如擂鼓。李行舟方才的眼神,像始终在他面前逡巡。
“殿下回来得及时,我也便放心了。”
顾晚书伸出手去想抓住小泥巴,身子却先往床下摔倒——
“殿下!”吹笙惊呼一声,扶住了他,“不好,寒食散服用太过,当行散了——”吹笙正要吩咐外面的仆人,衣衫却被殿下抓住。后者一咬牙,沉声道:“派人给城外的顾图传消息,让他立刻准备好进城!再传王景臣、薛林、桓澄,立刻来见孤!还有光禄勋——不行,光禄勋是李家的……”他的牙关相撞。原本曾信任的,此刻全都变得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