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
顾晚书开口。
小皇帝错愕地抬起头,“你——叫我?”
从他登基以后,就再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便连太皇太后都没有。
顾晚书转头望向他。这个孩子,也许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模一样、无父无母的人。
“你带着他们走。”顾晚书说,“你可以的吧?”
小皇帝怔怔地点头。他拉过吹笙,又抱起小泥巴,小泥巴挣扎不从,跳了出来,抓住顾晚书的衣带却又不自主滑落下去,气得把衣带一爪子耙烂。
那是绣了金盘龙的衣带,带上还挂着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也坠落下来,被小泥巴雄赳赳地踩在了爪底。
可是顾晚书已没有法子再与他们纠缠。若不是药物侵蚀了他最后的气力,让他几乎连步子都挪不动,他原也是愿意出去的。用大火阻绝正门的追兵,侧门处正通向后园的莲池……
他在脑海中谋划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瘫倒,随着愈来愈逼近的喧哗声剧烈地咳嗽,绣帕遮不住血丝,反而将那无血色的薄唇的染红,将那一双沉寂的眼眸也点起了光亮。
出去……出去啊。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浮现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塞外草原。
有金黄色的落日,像刚刚煮熟的鸡蛋黄,一颠一颠儿地往地平线下落去。风沙从天地的尽头席卷过来,但牧羊人并不害怕,只是温柔地挥舞着赶羊的长鞭。漫山遍野的羊群,雪白地覆盖在青绿的草原,乖顺地往不远处的畜栏行去,牧羊人便放声大笑着,期待着今日归家的炊烟。
他原以为他在死前会看见顾图的,那才是他最想看见的幻梦。可竟然不是顾图,而是这样一副似有若无的晚景,他怔怔地伸出手去,这晚景却立刻就破碎了。
“这是什么!”外边陡然传出仓皇的厉喝,“当心地上!这是——这是人鱼膏!”
外边的嘈杂人声陡然高扬,马蹄来回践踏,伴随着敌我难辨的厮杀,渗入书阁来的膏油越来越多。顾晚书从书架上抽下一枚竹简,放在灯火上,竹简立刻就点燃了,上头的字迹也飞快地蜷曲。
“哗啦”一声,木门被刀斧劈裂,后头的士兵看见了他们,兴奋得连面目都扭曲:“我发现了!我发现皇上和江夏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来,刀剑一时尽往阁中砍落,顾晚书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竹简甩了出去,就像美人挥袖拂过了为之倾倒的醉酒男人——
他几乎是迷恋地看着那火光在干燥空气中滑出一道悠扬的曲线,最后干脆利落地摔在了面前的膏油上——
房栊一瞬轰然,大火冲天而起。
第59章 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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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将军!”
万籁俱寂的崤山之中,一名兵士奔到主将帐前,里头的人一把掀开帐帘,“怎的了?”
那士兵已连话都说不出了,伸手指向莽莽群山的西南方。
东北方,黑暗的无边夜幕之下,睡梦中的洛阳城如一个小小的方块儿,此刻,竟有火光冲天而起!
宋宣、呼延弁等人也都惊醒过来,急匆匆地赶来,手按佩剑,脸色凝重,“那是怎么回事?”
顾图还在辨认着那火光耀眼的方向,但他不敢说出来。
那似乎是一个……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地方。
“不好了,将军,不好了!”
又有兵士跌跌撞撞地奔上这山头来,身上竟挂了彩,披着的长衫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脸上也满是灰土。他扑跌在地,将手中染血的羽箭高高捧起,“有——有人偷袭——”
营垒中警戒的号角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宛如断断续续的呜咽坠破了深夜的寂静。甚至来不及喊几句话,醒来的人立刻就要上马,而从那黑得看不清的崤山险道上,竟缓缓压来一片金鼓不鸣的沉默的大军!
顾图一勒马,马儿便长身立起,在冷月之下,长长地嘶出一声。
“将军!”宋宣飞驰而过,“是淮南王!淮南王没有走东道,他绕道西南边进了崤山——我们地形占优,但他们搞偷袭,人还那么多……”
呼延弁沉声:“将军,在最外圈扎营的人都未响应……”
地底隐隐有风雷震动的声响,那是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行军而前,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音。
淮南王的兵马竟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突破了崤山险道——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函谷关的守将,早已与他们串通好了。
惨叫声越来越近。
“将军!我们往哪边走?”
函谷关严阵以待,不能往西;更何况,洛阳城里,还有江夏王殿下……生死未卜的江夏王殿下。
顾图拔出那一柄精绝长剑指向天空,背着夜,一个荒凉的姿势。陡然间,他将剑利落地斩下,怒声:“北地精骑,随我杀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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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意在突围,不与淮南王的大军过多纠斗,骏马奔驰自南路下山,迂回绕到洛阳城外的树林中,便见那火光已连上半空的曙光,在最难视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有零零散散的百姓从洛阳南城门逃奔出来。
宋宣抢去抓来一人,那人抖索着身体跪倒,包袱落了一地,恐惧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无人会杀你。”宋宣冷冷地道,“城中到底发生何事?”
“我、我也不知……”那人道,“但是胡骑在杀人……胡骑在杀人!光禄勋几位大人似乎去戡乱了,但从江夏王府那边却突然起了大火,延烧到官寺民舍,连我的房子也都烧了!我什么都没了,要去投奔南阳的亲戚,你——”他悚然一惊,“你们也是胡人,你们也要杀人吗?!”
顾图不说话,宋宣猛地踢了他一脚,“江夏王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吓得涕泪横流,“我不知道啊!按说,王府里是有池塘的……但似乎,那地上都浇了油,特别易燃,半夜里哗啦一下就着了……啊,据说江夏王也在里面,他本来要造反的!皇帝还那么小,幸好贵人们决断得快……”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宋宣大怒,“谁要造反,谁在戡乱,你也不看看面前的爷爷是谁?!”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在地,好像笃定自己是要死了,连话也再说不出一句。
“江夏王呢?”终于,马背上的胡人,缓缓地开了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这升斗小民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却看不清晰这位大将军的表情。只见他那昂藏的身形挡去一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深渊般的暗影。
“江夏王……”他摇摇头,“小人不知,不知道啊……只是听闻,王府中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连光禄勋和北军司马都尚且没有消息……”
“你说什么?!”宋宣拔剑便要砍杀了他,顾图喝了一声:“宋宣!”
宋宣悻悻地停手。顾图胯下马匹不安地走了几步,被他勒住,半晌,他挥了挥手,“放他走吧。”
那人千恩万谢,顾图只作不闻。他知道待那人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恐怕仍要回头啐他们一口的。
天色已渐渐敞亮。洛阳城只在南边开了一道供百姓出入的小门,城楼上挽弓警戒的士兵身影渐渐清晰。身后,淮南王的大军正在一步步逼近。
顾图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紧跟着的骑兵。不知还有没有一万之数,在前夜,他还曾有五万兵马。
在前夜,他还曾让士兵们欢饮达旦,他还曾与江夏王把酒言欢,说只要等得一日,便可以鲜衣怒马地入城受赏。
他们算过淮南王的行路速度,但所依据的却是李行舟文书中提供的情报。只不曾想,他们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王府的大火,在耀目的黎明下渐渐趋于消歇,似乎意味着那画栋雕楼已全被烧尽。也不知殿下……有没有好好儿地逃出来。
他们明明约好了的……明明约好了的!
可殿下,却再没有给他任何的吩咐了。
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抬头时,那残曙仍留在天际,又似乎只不过是一瞬。
马儿骤然惊嘶,他慌乱勒住,却见南道上也行来一片大军!
“……长沙王。”呼延弁认出了那军队的旗帜,“南方的藩王,果然久有反心!将军,我们被夹击了!”
不错,是三面夹击。
但顾图仍然远望着洛阳城内,仿佛想从那滚滚浓烟之中辨认出什么踪迹。可他直望到眼眶都要干涸了,却望不见。
“将军!”宋宣急了,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我们快逃吧!往北逃,北边还是我们的地盘!”
顾图的马匹被他拉扯,自己奔了出去。顾图却突然使力掉转了马头,手挥长剑奔往洛阳城去,一马当先出了树林,立刻被城上守兵发现,成片如蝗雨般的箭矢便向他们飞了过来!
“兀那蛮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人将领站上了城楼,在他身后,翻出了一面龙凤腾舞的大纛,“叛贼顾晚书已受天诛,各路勤王兵马亦已将尔包围,尔速速束手就擒,或可免于一死!”
顾图听了,却根本不去思索其中的意味——什么已受天诛,什么束手就擒,他不相信,他至少要见到殿下的尸体——他低下身子一探箭囊,大掌拂过六石的长弓,“唰”地一声,铁箭破空飞出,正正钉入那喊话将领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