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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塞 完结+番外 (符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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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孤涂,令顾图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三岁的那一年,繁花似锦的洛阳城。想起蛮夷邸中来了又去、留不住的行客。想起自己最爱的小马小泥巴。想起宫城里贵族臣僚们的明嘲暗讽。想起在街巷间玩闹被人追着打骂。想起傅母抱着他时,有眼泪沿着他的发丝儿流下。想起江夏王。
  他唯独无法再想起漠北草原上的星星,无法再想起自己曾生活过的毡帐,无法再想起……母亲。
  二十余年,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与父母重逢。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义正辞严地质问对方,为何能忍心抛下一个三岁的孩子,为何头也不回不告而别,为何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任他在这中原自生自灭。是因为他们本就有很多个孩子吗?是因为单于或汉人皇帝的胁迫吗?是因为——因为他们就是不爱他,因为他们就是想扔下他吗?
  可是如今当真见了面了,父亲却已是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甚至连路都走不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人。自己若在这时候质问他,他能给自己回答吗?
  “孤涂啊。”浑邪王又轻轻地唤他,宛如叹息一般,“真的是你。你阿妈到死都念着想见你。”
  顾图浑身一震。抬起眼,浑邪王的目光却温和,仿佛能抚平他所有的焦躁。父亲伸出手,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摩挲揉按着,像在确认他的安好。
  “这回我无论如何要来洛阳,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浑邪王低低地道,“你阿妈她,好想你啊……”
  左贤王在一旁对顾图笑道:“浑邪王与阏氏感情甚笃,阏氏去世之后,他自己也一病不起,但还是一定要单于带他来中原——就是为了看你啊,顾将军。”
  顾图怔怔地,“看我?”
  若要看我,过去二十四年,何时不能看我?
  为何要待母亲死了,才想起来看我?
  可他到底不惯于说这种话。也许江夏王可以,江夏王从来都不吝惜恶言恶语的。但他说不出口。
  左贤王看他表情,沉沉叹口气,“顾将军,你不要怨我们没有良心。每年入洛朝贡,人员、品级、贡物都有定制,前些年浑邪王还未受封,并没有资格来朝。他们虽然想你,但汉人的规矩忒多,你也应当明白。”
  顾图低声道:“我明白。”
  又去看父亲,父亲沉默地听着他们对话,忽而又朝他笑了,问他:“孤涂啊,今年随我们回去么?”
  顾图一愣。
  左贤王立刻道:“说什么胡话,顾将军已是中原的大将军了,跟你回去大漠上,喝西北风啊?”
  顾图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先望了望四周。确定那几个汉人的大臣与奴婢都在远处,听不见这话,才放下心来。
  “喝酒吧,喝酒。”他堆起笑容,朝单于和左贤王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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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过中天时,这四夷馆中诸人已全都醉醺醺的。顾图酒量虽好,但匈奴产的羊奶酒毕竟很难得,一时情难自禁,也令他喝了个半醉。有好事者在庭院中点起了篝火,一众蛮夷便撩起衣袖挽着胳膊,围着那篝火跳起舞来,顾图看得新奇,时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夜幕沉沉如铁,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其间,篝火上的火星子飞飘上去,便仿佛也可以充作短暂的星星。浑邪王虽然病了,但今日的精神头倒好,一边拍手为那些人打着节拍,一边又去看顾图。
  顾图觉得这样的时光已很难得了。就算再过一个月,自己将不得不把父亲他们都送走,那也没有了遗憾。
  自己从小长养在邸舍之中,对这样的相聚与这样的离别,早应该见得多了,见得淡了。
  “孤涂。”浑邪王看着他的侧影,眼神里像有很多感慨滑过,“你当真……不愿意回家看看?你还有两个弟弟,从未见过哥哥,他们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顾图摇了摇头,哑了声音,“我这一生,恐怕便要死在洛阳。”
  这一句重若千钧,压得席上诸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顾图闭了眼,脑中却摇摇晃晃浮起江夏王的身影。淡漠的,艳烈的,娇气的,忍耐的。江夏王曾经问他:你会永远陪着孤的吧?而他曾经回答:士为知己者死。
  ——即使,他与殿下,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顾图越是往上攀登,越觉孤独而寒冷,也越抓不住江夏王那沉默的眼神。
  浑邪王望着他,又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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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了,江夏王的云母车才终于离开皇宫,向王府归去。
  经过四夷馆时,便听见嘈杂的欢闹声,江夏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开了口道:“是大鸿胪的宴会?”
  陪坐车内的王景臣躬身回话:“是,殿下。”
  江夏王嗤笑,“这群蛮子,真是很会作乐,孤都要累死了。”又将身子懒懒地往后靠了一些。
  “殿下辛苦了。”王景臣道,“陈勘联络荆襄、吴越诸部的文书已被扣下,不日便能送到殿下案前。”
  “荆襄是孤的封地,那老儿也敢动。”江夏王哼了一声,“兴许他们动手,就在元会前后了。太皇太后好面子,或许要等外人都走光了也说不定。”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王景臣沉吟,“太皇太后最忌惮殿下与顾图文武联手,如今匈奴使团在洛阳,她正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她能做什么文章?”江夏王忽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王景臣无端一阵紧张。车中光线摇摇晃晃,伴随着有节奏的车铃声,轧过寂静的积雪的长街。
  “御医署有人与臣说,”王景臣顿了一顿,“说这几日,丞相特意过问了匈奴使团的住处,还问顾将军会不会将浑邪王接到他的家中去。”
  江夏王盯着车角上的夜明珠,“……这倒确实是丞相的分内之事。”
  不过,关于那个浑邪王,顾图却全然不曾与他谈过。也许是觉得这不重要。
  片刻,江夏王又道:“今晚大鸿胪之宴,顾图也在招待之列吧?”
  “是。”王景臣道,“大约是让他与匈奴诸王熟悉熟悉,有助于北边的安定。”
  “他知道他母亲死了么?”
  “……大约知道了。”
  “浑邪王的儿子虽多,却都不成器,左贤王百年之后,还不知能传位给谁。”江夏王冷笑一声,“二十多年不闻不问,这时候却来套近乎了。”
  王景臣为难地道:“那……那也毕竟是他的父亲和兄弟。血浓于水,或许是真的想他了呢。”
  大半晌的沉默,直到马车已行过了四夷馆,将那欢闹声也都抛在了冷冷的雪光中,王景臣也再没听见殿下说话。


第37章 动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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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数日,顾图都时常往蛮夷邸跑,照顾他那病重的父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父亲的精神似乎渐渐变好了。
  他原想带父亲到洛阳城的各处名胜都转一转,但父亲的身子孱弱,难以挪动,他每每见父亲在床上咳嗽便会想,这样气若游丝的老人,是怎样竟辗转了千山万水,从那苦寒塞外一路行到洛阳,就为了见自己一面?
  父亲眼中的愧疚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最终将父亲接到了自己的新宅,还破例将蛮夷邸的两名仆从也借来短住,方便照料父亲;又请了洛京有名的戏乐杂技班子,日日亲到宅中来表演;还给父亲看自己这些年学的汉人的书。到夜深人静时分,父亲便躺着,睁着眼听他说话,偶尔应和他几句,甚至也能笑一笑。他便觉得一天的繁忙到此,都变得很轻松了。
  今年的元会仪,因为有父亲在,顾图的心情便与以往都不相同。以往他在南宫的典仪上,只是臣服于中原的千万邦国的一个象征,一个飘忽的影,他要在夜漏未尽时分就穿戴整齐,到东中华门下与群臣一同等待入谒,白玉甬道的四面八方都燎起炬火,大鸿胪、谒者仆射、侍中、治礼郎等等官员的声音高低错落地响起;到钟鼓齐鸣时分,他要在人山人海的队列之中捧着白璧,向那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拜贺,便算是代替匈奴单于,与汉人皇帝又结了一次永不背叛的盟约。
  但是今年,他却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着落的影。跟在单于和左贤王身后、等待皇帝陛见之时,他心中跃跃不安,想的全是父亲独自在家中,不知能不能过得习惯。元会仪后,皇帝留群臣飨宴三日,他每回也都早早地离席,却还记得包了几条羊腿。
  席上的江夏王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顾图道:“我给家父带回去,让他尝一尝洛阳厨子做的羊腿。”
  江夏王笑了,“尔有母遗,翳我独无。”
  这一句顾图却能听懂。左氏传记载,郑庄公的廷臣颍考叔偷偷留下了席上的菜肴,说要带回去给母亲吃,与生母早已决裂的郑庄公便说了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不过江夏王在阴阳怪气之外,还留了些轻松的揶揄之色,旁边的几名达官贵人听见了,也都无伤大雅地笑了起来,笑他掉书袋子。
  不知为何,隔了一段距离后,江夏王看上去倒可亲了许多。也许与父亲相见,是真令顾图消磨了斗志,涣散了忠心。便此刻看去,也觉得江夏王那美丽瞳仁里,仿佛藏了些无父无母的寂寞。仿佛就连上一次的激烈争吵,顾图也可以原谅他了。因为他本是个这样无情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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