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药人就是这么一种低贱又令人作呕的玩物。”
电光石火间,所欢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药人是这样的。
他狼狈地后退半步,稀里糊涂地寻了个蹩脚的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销金窟。
“世子妃!”赵泉跟在所欢身后,满面焦急,“您……世子妃!”
下人惊呼着扑上来,手足无措地跪在他的面前。
捂着嘴的所欢目光涣散,似哭似笑地发出了几声喘息,而黏稠的血正从他的指缝间黏糊糊地跌落。
“原来是这样……”他自顾自地喃喃,眼前浮现出的,不是皑皑白雪,而是一条又一条雪白纤细的手臂。它们自泥潭中探出,带着丑陋蜿蜒的伤疤,或是半干的精斑,向他探来。
腐臭味在所欢的鼻翼间轰然炸裂,被掩藏在浓重的淫靡之息后,犹如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在捕猎前,露出了锋利的糠牙。
他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而这样的气息,正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原来,情爱于药人而言,是致命的毒药。
只有第一个占有他的人,才能将他从无穷无尽的性事中解救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整整六年!谢璧从未告诉过他,成为药人以后,但凡陷入情潮,只有第一个占有他的男子的精水才能将他从性事中带出来。
荒谬又淫荡。
怪不得贺清风要说药人低贱……世间最淫荡的妓子也比不上药人半分!
更多的血从所欢的唇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徒劳地用掌心接着它们,同时觉得那是浑身上下唯一一处热着的地方。
所欢意识到,自己恐惧的,不仅仅是彻底成为药人之后的失控,还有丑陋的内心被看透的自卑。
低贱、卑劣、不堪……
他隐秘的,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想要正大光明地站在父王身侧的奢望,因为药人体质的真相,彻底碎成了粉末。
明明碎裂的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奢望,却如同剥皮抽筋般,令人痛不欲生。
他与父王,终究没有可能。
无论是如今的楚王,还是未来的摄政王,乃至新帝,身边都不可能存在一个连妓子都不如的药人。
“没可能了……”所欢的眼前彻底黑下来。
他知道,那些旁人看不见的手最终穿过了满是泥泞的积雪,凶狠地揪住了他的衣摆。
它们拖着他,一点一点没入漆黑的深潭。
“世子妃!”
失去意识之前,所欢听见了赵泉崩溃的尖叫。
可他没力气去安抚惊慌的家丁了。
他吐出去的血仿佛是吊着命的最后一丝活力,散了,便是散了。
*
药香缭绕。
幼兽的嘶吼和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你逾矩了。”
贺清风跪在赫连与寒面前,脊背挺直如松柏,说出口的话也透着坚持:“楚王殿下,您的身边不该,也不能有一个药人。”
“……您日后的王妃,或是……”他将那个尚且不能宣之于口的称呼咽回去,“都该是名门望族出身。”
迎娶名门望族的女子,获得的不仅仅是名望,还有数不清的世家支持。
赫连与寒斜倚在太师椅里,眼睛半眯,听了贺清风的话,却又像是没听见,只淡淡地重复:“你逾矩了。”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白虎崽子从楚王墨色的衣摆下钻出来,黄澄澄的眼里闪过在所欢面前不会流露出来的凶恶的光。
猛兽永远是猛兽,哪怕有柔软的肉垫和柔顺的毛,依旧会在猎物面前展现出凶悍的一面。
赫连与寒俯身,锐利的目光刀般落在贺清风的面上。
贺清风维持了许久的温和面具很快维持不住,异样的红色浮现在他的面庞上:“楚王殿下——”
“你没有资格对本王说这样的话。”赫连与寒不屑地轻哼,“贺大人别忘了,你之所以会出现在本王面前,不过是因为本王的皇兄杀了你们贺家的人,你想通过我的手来报仇罢了……”
楚王轻啧一声,目光自贺清风因愠怒而涨红的脸转移到被床帐围住的长榻之上。
一道纤细的身影被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
“如果贺大人忘了,本王就再提醒一遍……不听话的棋子,本王不会用。”赫连与寒收回视线,宛若实质的目光再次落在贺清风身上。
这一回,楚王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冰冷的杀意。
“殿下,”恰在这时,神情焦急的秦毅从床榻前走来,“依属下之见,世子妃的情况万分凶险,还是送回王府的好。”
回了王府,府中还有旁的太医,盛京城的风也不似围场外这么急,吹得人心里发慌。
“他受得住?”赫连与寒不再看贺清风,而是走到床榻前,将掌心贴在毫无声息的所欢的面上。
秦毅迟疑不语。
“那便回去吧。”赫连与寒眸色一沉,明白了医师为何而沉默。
“属下这就去安排。”秦毅愁容满面地应下,继而在起身时,不着痕迹地瞥了贺清风一眼,在对方的脸上寻到尚未消散的恼怒后,暗暗嗤笑了一声。
出身、地位……
盛京城里的人总是在意这些。
秦毅想到自己刚以医师的身份出现在楚王的身侧之时,身边萦绕的流言蜚语。
他是个内侍监,连半个男人都算不上,兵营里出来的家伙,怎么会看得上他?
可那又如何?!
他如今站得比瞧不上他的人更高,所以看得也更清。
楚王的眼里只有世子妃,即便是登上了皇位,身旁许也不会有旁人。
世子妃出身卑贱如何?是双如何?是药人又如何?!
只要楚王喜爱,世子妃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
这也是秦毅在宫中浸淫多年明白的道理——他们的生死荣辱,都是主子的一句话罢了。
第56章
年关前最后一场大雪落下时,所欢回到了楚王府。
他被赫连与寒护在怀里,从头到尾没假他人之手,连到王府门前,都是被赫连与寒亲自打横抱下马车,一路带回卧房的。
所欢想要自己走,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打去了销金窟,他连身都起不来了!
所欢有时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欺骗了瘫痪的世子,才遭遇了如今的劫难。
但他也只是想想,并不后悔。
毕竟,就算提前知道会有悲惨的下场,他也还是会勾引父王的。
“咳咳……”
所欢低低地咳嗽着,尚未开口说话,盛着温水的茶碗就被递到了唇边。
他盯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这些天,所欢因为药物,时常昏迷,但清醒的时候,总能看见父王。
赫连与寒。
他把这个名字放在唇齿间咀嚼,先品尝到了敬重,然后是畏惧,最后……则是带着甜味的缠绵。
他丑陋的内心被贺清风揭穿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所欢鼻子一酸,顺势依偎在赫连与寒的身上:“父王,儿臣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不同于先前咋咋呼呼的惊叫,他提到“死”时,语气平静得有些空洞。
赫连与寒掐着所欢的下巴,逼迫他抬头,注视着他惨白的脸,沉声道:“不会。”
熟悉的回答,不容置喙的语气,就像是……就像是真的不会死了一样。
所欢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手指勾起一缕松散的发丝,有气无力地嘟囔:“父王,儿臣想要您的香囊。”
“什么?”
“香囊,”他赌气似的踢了赫连与寒一脚,“挂在腰上的香囊!”
赫连与寒瞥着所欢纤细的脚踝,眼神一暗:“为父从来不用。”
他失落地叹息,将勾起的发丝用力扯断。
黑色的、柔软的、像是蝴蝶随风颤动的触角般的青丝落在所欢的掌心里。他把它们缠在了赫连与寒的指节上。
“那就罢了吧。”所欢鼻子一酸,铺天盖地的委屈翻涌而来。
他气恼地喃喃:“那就罢了!”
原来他死了,连几根头发都没办法留下。
那他死了,谁会在乎?!
赫连与寒见所欢的手直直地向下跌去,心兀地一坠:“日后……为父用你给为父的。”
所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来:“可是父王,儿臣都这样了,怎么给您缝香囊呀?”
他用指尖勾勒着赫连与寒掌心的纹路,认真地说:“儿臣没力气缝香囊了,父王日后……还是用王妃缝的那个吧。”
所欢说完,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已经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很多了,连提到那个日后必定会出现,并占据他渴望却又无法企及的身份的人,都没有过多的排斥。
反正,他都要死了,父王娶谁当王妃,都和他无关了,不是吗?
“用你的。”赫连与寒却捏紧了他的手,“等你的身子好了,为父就用你的。”
所欢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陷入了沉默。
他不觉得自己能好。
但这么想的,显然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