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近来……睡得可安好啊?”
火光后,明黄色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大周的天子明显睡得并不安好,又或者是殿内烛火太过苍白,照得他的眼窝下一片晦气的乌青。
兄弟二人隔着火光对视,朝堂之上伪装出来的兄友弟恭在火舌的舔舐下,熔化殆尽,眼底双双跳跃起熊熊燃烧的火苗。
不过,天子是困兽,瞪着与自己面目有六七分相似的兄弟,满目狰狞;赫连与寒则是豺狼,早早伸出了锋利的爪,懒洋洋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你难道睡得安好吗?”天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胳膊,指着墙上的画像,“赫连与寒,你想想父皇,你还能睡得安稳吗?!”
他说得大义凛然,连自己的心都蒙骗了大半,眼底迸发出几丝庄严肃穆的悲悯来:“若朕是你——”
“若臣弟是皇兄,”赫连与寒忽地轻笑一声,略狭长的鹰目微垂,拈起了一片粘在袖口的元宝灰烬,“自然睡不好。”
“你说什么?!”
“赫连生兰,如今谁坐在龙椅上,无法安睡的,便是谁。”
皇帝的名讳,无人敢唤,连赫连生兰都忘了有多久没听见过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而今赫连与寒的声音入耳,犹如铜钟轰鸣,直震去了他面上的血色。
“你……”天子牙齿打战,回忆中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滴答。
滴答,滴答黏稠的鲜血从长剑上跌落。
银色的剑身映出了赫连生兰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
他瘫坐在地,视线顺着剑身麻木地上移,先是看见一只不知在鲜血里浸泡了多久,青灰色的手背上遍布干涸血迹的手,紧接着是双邪气四逸的眼睛,最后才是倒在血泊中的父皇。
“父——”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来。
哐当。
闷响过后,赫连生兰回过神来。
被金布包裹着的玉玺落在他的脚边,即便沾染上了肮脏的血污,依旧透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光。
赫连生兰心中的恐惧登时散去大半,双手颤抖着捧起玉玺,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皇兄,”可惜,赫连与寒含着讽意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犹如蛇,吐着芯子,在他的耳畔滑腻腻地游走,“臣弟在这儿……恭贺您荣登大宝。”
赫连生兰的眼前骤然闪过一道银光,紧接着,面颊一热。
还没有冷却的鲜血顺着面颊滚落。
赫连生兰呆愣愣地张着嘴,意识到那是父皇的血,胃里登时翻江倒海起来,直到看见赫连与寒无趣地回身,在龙榻上毫无声息的明黄色身影上摸索片刻,掏出一枚虎符,方才狠狠颤抖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
赫连与寒得了虎符,捏在掌心里把玩片刻,再开口时,语调还是赫连生兰厌恶的恶意满满:“臣弟会依照诺言,替皇兄平定边陲,稳固皇位。”
言罢,施施然将长剑插回剑鞘,脚步轻快地向殿外走去。
“啊,对了。”
然而,赫连生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赫连与寒就停下了脚步。
刚亲手弑父的年轻皇子微偏了头,露出半张沾染着鲜血的脸来。
他无声地笑着,走到赫连生兰的身前,抬起滴滴答答滚落着鲜血的手,在赫连生兰急促的喘息声中,抚摸金布下的玉玺。
修长的手指在玉玺上留下一串猩红色的血痕。
赫连生兰连头也不敢抬,瞪着玉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嚎。
赫连与寒并不在乎玉玺,他欣赏着赫连生兰恐惧的神情,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再次开口:“皇兄……”
他俯身,带来一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你……怕我啊?”
第39章
你,怕我啊?
“朕才不怕……”陷入回忆中的赫连生兰几欲癫狂,再次拎起长剑,急切又恐惧地在赤辉殿内搜寻着——他想找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当着赫连与寒的面,剜去心肝——正如同当年,赫连与寒当着他的面,对待父皇那般。
可惜,早在赫连与寒踏入赤辉殿的时候,殿内的太监就全部退了出去。
赫连生兰没寻到出气的对象,不得已,再次看向了赫连与寒。
升腾的火光里,他那个顶着弑父之名的兄弟,依旧在对他微笑,一如……一如三年前。
赫连生兰的心底兀地腾起寒意,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噩梦般的画面即将再次浮现在眼前,天子堪堪稳住了情绪。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僵硬的右手腕,勉强握住剑柄,四处乱飘的目光落在了房梁上悬着的一点红色的绳结上。
那是所欢走后,赫连生兰命太监们砍断了的半截红绳。
他的心倏地落回了原地。
“朕不怕你。”赫连生兰嗤笑起来,“朕……虽没有二十万玄甲军,可朕得民心!”
先前入宫的贺清风也好,后来被红绳悬在梁上的所欢也罢。
他不仅有权臣的支持,在楚王府中,还安插了最好摆布的眼线。
滚烫的气息在胸腔里翻滚,赫连生兰宛若吸进去了橙红色的火星。
他怨毒地想,就算赫连与寒真的带着二十万玄甲军直逼京城,满朝文武不会坐视不管,大周的百姓更不会坐视不管。
到时候,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至于其他……
有所欢这个现成的世子妃在,他不信,自己不能洞察先机。
所以,没人能夺走他的皇位。
没有人!
赫连生兰自觉胜券在握,看赫连与寒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轻蔑与自得:“今时不同往日,朕……才是大周的皇帝!”
如同宣誓一般的话伴随着逐渐沉寂下来的风,砸落在尽是灰烬的地上。
赫连与寒兴趣缺缺地拂去衣袖上的最后一块纸灰,见赫连生兰说不出更多的话,便再不开口。
赫连与寒不说话,赫连生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陡然消散。
他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未散去的怨气堵在心口,将心里话狠狠地冲了出来:
“你……不要忘记,这是你欠的债!”
此言又如点燃引线的火星,擦亮了赫连与寒眼里迸发出的两点嗜血的光。
赤辉殿中的火苗还在跳跃,赫连生兰鼻翼间萦绕起了恶心的血腥气。
那是剑下冤魂无数的赫连与寒身上的血腥气。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逐渐兴奋起来:“是你欠……欠母妃的!”
赫连生兰越说越激动,嗓音也逐渐抬高,说到最后,赤辉殿内都是他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若不是你……朕的母妃怎么会死?!”
天子言未尽,赫连与寒的眼底就烧成了赤红色的火海。
当今的太后,并非赫连生兰的生身母亲,而是先帝的发妻,昔年被赫连与寒一杯毒酒毒死的大皇子的生母,郑皇后。
而赫连生兰口中的“母妃”,则是另一位,死得更早,如今宫中无人提及的祥嫔。
眼见赫连与寒冷漠的表情出现裂痕,赫连生兰心里生出几丝快意,反复回忆陈年旧事,语气愈发得意:“朕的母妃为你而死——朕要你永远记住,朕的母妃是为你而死的!”
哧。
微弱的响动过后,供布彻底成了灰烬。
黯淡的光影里,赫连与寒冷硬的面部线条透着凶悍的气息,眉心笼罩着浓浓的阴郁,凝聚着阴影的眼窝配上一双薄唇,邪气四逸。
赫连生兰再次生出了胆怯之心。
他这个皇弟,从小就与旁的皇子不同。
论容貌,赫连与寒是一等一的出挑,论策论和兵法,也在皇子中一骑绝尘,可惜,如此才能,却得不到父皇和宫中嫔妃的青睐。
因为,他生来一副邪骨,只会惹人厌恶。
而今,赫连与寒不过是薄唇向下微抿,赫连生兰的腿肚子就开始打战。
他握着手中的剑,色厉内荏:“赫连与寒,你亲手杀死父皇的时候,或许没有犹豫,可朕的母妃……朕的母妃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她临死时对你说的话?”
“你还记得母妃临死时,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吗?!”
赫连生兰神情扭曲,一字一顿道:“她要你辅佐朕登上皇位,否则……否则你和你那卑贱的母亲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赫连生兰凄厉的怒吼在赤辉殿内回荡。
赫连与寒尚未有什么反应,他先被自己吓得压低了嗓音,握着剑的手再次开始发抖。
赫连与寒目光微闪,垂下眼帘,生生忍下了满心翻涌的暴虐情绪,讥笑颔首:“多谢皇兄提醒,臣弟必定谨记在心。不过,皇兄可知,臣弟杀第一个人的时候……用了什么法子?”
赫连生兰一愣,电光石火间,似乎触碰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那念头消失得太快,他到底没能抓住。
赫连与寒已然将手揣进了袖笼,满身锋芒尽露:“是用毒。”
“……那么一点牵机,人喝下去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疼得浑身扭曲,手与脚都碰到了一块,扭得和麻花一样,当真是可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