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神色凝重,死死盯着文洛的脸,似是想看出些虚构的痕迹来;文洛却会错了意,简单给小王妃诊过脉后,温声说道:“王爷不必担忧,王妃只是有些着凉,没什么大事。中午让厨房炖点热汤,安心睡上一觉就好,不必特意用药了。”
顿了顿,又对高迁道:“今年冷得早,高总管早些开暖阁吧,王妃也好受些。”
高迁笑道:“早上就已经吩咐人收拾了,今晚就能住进去。”
两人径自聊着听上去十分正常的话题,夜雪焕也能判断“暖阁”该是他和小王妃冬日里避寒的住所,但夜雪氏最忌骄奢淫逸,夏不避暑冬不避寒,仅有的几座离宫都是凤氏遗产,他为何会在梦里有换居避寒的习惯?
一旦察觉异常,这个梦就开始处处诡谲。
夜雪焕背后都渗出了冷汗,越发怀疑这可能不是梦,至少不是个普通的梦,而是他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什么玄妙不可思议的幻境。
圣贤书中常有古人描绘这样的蓬莱岛、桃花源,他从来只当杜撰,还和莫染一起骂过文人穷酸迂腐,就爱做这种不切实际的黄粱梦;难不成真是报应不爽,让他也遇上了这等奇事?
可若真是幻境,为何又有他熟悉的人和已知的事?
夜雪焕百思不得其解,文洛请辞时也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文洛见他神色不对,又问道:“王爷似乎脸色也不太好……”
“我没事。”夜雪焕强作镇定地摆摆手,“估计也有些着凉,无碍。你且去吧。”
小王妃要补眠,高迁便和文洛一起退出书房。出门时两人交换眼色,彼此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明显的疑惑。
夜雪焕哪顾得上他们,更没心思批什么折子;见怀里的小王妃闭目不动,也等不及他睡着,强忍着焦虑,将已经批好封了火漆的折子一封封拆来查看。
小半个时辰之后,夜雪焕才终于能从震惊中稍缓过神来,用快要炸开的脑子梳理他所获取的信息。
书案上的折子里有一小半是临戈郡上送来的日常政务,其余多是西北边军的军务,还有几张是丹麓来的线报,这说明他的封地在临戈郡,还掌握着西北边军的军印,同时与朝廷联系紧密。军折上的批红虽然明显老练得多,但仍能看得出是他自己的字迹,盖了亟雷关的帅印,也有他自己的签名。而郡上的折子几乎都是小王妃批的,盖的是“荣亲王”的大印,还有小王妃自己的私章。
军务他勉强还能就着自己的批复看明白,可郡上送来的都是关于最近田地收成和财政赋税的,太学府里不教这些,他连小王妃的批复都看不懂。
——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又怎会出现在自己构筑的梦境里?
还是说,这是个比幻境更加不可思议的、所谓的“预知梦”,他眼前所见的,都是若干年后会真实发生的未来?
从盖印上看,他的亲王封号是“荣”,非军功显赫、荣光加身者不可用;而他的小王妃名叫蓝祈,可数遍朝堂上下的权贵高官,没有哪家是姓蓝的,只能说明是平民出身。
一品亲王娶了个平民男子当正妃也就罢了,封地还在临戈郡,大漠戈壁荒滩,穷山恶水刁民,他怎会跑来这里当封王?
西北边军何时增兵到十六万了,而他身为亲王,皇帝又怎可能允许他重兵坐镇边境,那岂非自己给自己养虎贻患,哪个皇帝会做这种蠢事?
而最离谱的就在这里——从折子上看,如今是平观七年,当今皇帝是他的二皇兄夜雪权。
要不是他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他简直都要怀疑是兄弟们都死光了。
这若真是个预知梦,那这未来可真是比做梦还要离谱。
折子底下还压着一封私信,看印戳是北府寄来的,盖的是莫染的私章。夜雪焕颤抖着手打开,内容倒都是些家常琐事,和他们以往聊天差不多,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弟弟嫁给了莫染,当了延北王妃,他和莫染兄弟变郎舅,亲上加亲。
夜雪焕面无表情地把信撕成了碎片。
若真是预知梦,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莫染,让这离谱的未来永远不能实现。
他动静太大,怀里的小王妃蓝祈实在装睡不下去了,叹息道:“容采……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他坐直起身,双手捧住夜雪焕的脸,指尖冰凉,“我当然知道是你,可又好像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
夜雪焕没来由地心中一痛,伸手覆住蓝祈的手背,哑声道:“当然是我……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梦或许是假的,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小王妃的爱意是真的。
若这个梦里的一切将来都真的会发生,他唯一期待、唯一不想改变的,就是与小王妃的相遇、相爱、相守。
分明今早才是第一次见,却仿佛已经爱了许多年。
——又或者说,未来的他们本就已经爱了许多年,他只是从未来的自己那里提前感受到了这份爱意。
蓝祈看着他,欲言又止,黑沉的眸子里满是忧虑,最终却只是环住了他的后颈,埋在他肩头闷闷道:“我们说好的,不论何事,都一起面对……所以你要告诉我。”
夜雪焕又何尝想让小王妃担忧,可他又要如何说明原委?说真正的他其实还在二十年前,他们还有没有真正遇见,这不过是他不小心在梦中窥见的未来?
他也有许多事想要问蓝祈,比如他为何会封在临戈郡,夜雪权又是如何当上的皇帝;莫染是不是真的娶了夜雪薰,夜雪渊又为何没争这个皇位;楚、刘、南宫三家是不是已经倒了,他的父皇母后是否都已经不在人世,否则朝局岂会如此发展。又比如他和蓝祈是怎样相识、怎样相爱的,蓝祈左臂的伤又是怎么回事,身体虚弱是不是有其他病症,以后还能不能养回来。
但他不敢说、不敢问,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力乱神”之事,他只觉自己以往十三年来的人生观都快颠覆了,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梦见未来无异于窥视天机,若他说破真相,这个梦会不会立刻醒来,连带着这个被他偷看到的未来也一并消失?
他不敢冒险,而蓝祈也不愿退让,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敏锐的小王妃早就看出了种种蛛丝马迹,却也想不通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好在两人并没有僵持太久,高迁又在门外通报,声音里带了几分喜悦,“王爷,王妃,世子回来了。”
夜雪焕表情一僵,他居然还有世子?!
按他现在的年龄,有世子自是不奇怪;既是世子,便是正妻所出的嫡子,可他的王妃不是男子吗?谁给他生的世子?
没等里头传唤,离家数月的小少年就风尘仆仆地踏了进来,一身军装短打都没换,先来给父亲们请安。
夜雪焕看着迎面走来的挺拔少年,虽然五官轮廓没一处像他,可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睛却做不得假,定然是他的种。看模样都能有十六七岁了,意气风发,好一派倜傥风流。
十三岁的年纪里见到了自己十六岁的儿子,夜雪焕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照这么算,他岂非三四年后就要当爹了?
他的小王妃那样年轻,就算是个女子也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甚至就连杀母夺子都赶不上世子年幼无知的最佳时期,那世子的生母是谁,又在哪里?
“父王,爹爹。”
世子一进门看见满眼的卿卿我我,内心毫无波澜,面不红眼不眨,径自在书案对面坐下,还调笑道:“高爷爷说爹爹早上又着凉了,是不是又被父王欺负了?”
夜雪焕:“……”
开口就是荤腔,一听就知确实不是娘亲带大的。难不成世子的生母早已离世,那他岂不是……丧妻续弦?!
夜雪焕忽然就对自己未来至少十年内的人生失去了所有的期待。
“你就一张嘴凶。”蓝祈装模作样地数落世子,“你小皇叔还小你三个月,来年开春都要当爹了,你呢?就被人家亲了一口,你能守身如玉到现在。”
“小米醋劲大,生气了不好哄,爹爹知道的。”世子微眯着眼,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再等几年,我不着急。反正到时候都是要他自己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夜雪焕:“……”
看不出他这世子小小年纪,倒还是个情种。
世子上来就先和蓝祈说话,看上去关系极亲,仿佛他们才是亲父子,可谁能猜到蓝祈其实连后爹都算不上,最多算个后娘。
夜雪焕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年少时抵挡不住母家压力,被迫娶了哪家高门千金,有了世子,又不幸丧妻;人到中年才终于得遇真爱,也终于羽翼丰满,有能力迎娶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爱人。
他顿感一阵心酸,心疼自己、心疼蓝祈,也心疼自小没娘的世子,连两人交谈间提到的、他还未降生的小皇弟和未来儿媳都提不起兴趣。
“对了,爹爹。”
世子从怀中取出一封礼单,献宝一般递给蓝祈,“这是关上的将领们送你的生辰贺礼,还要过几日才送到,我先把礼单带回来了,爹爹过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