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过分的是,他还顺手牵走了人家聚落里唯一的小骡子。
荒民也要吃粮,所以也必须种地。耕牛这种奢侈的生产工具是不可能有的,就这么一匹瘦弱的小骡子,说不定都是从重央边民那里抢来的。
拥有一匹能拉犁的骡子,对于荒民聚落而言都是实力的象征,足以让全村骄傲。
若是荒民发现骡子失踪,第二日必要全力找寻,他们就有暴露行迹的风险;但以蓝祈现在的体力,实在很需要代步工具。
小骡子勉强还能算是幼崽,若是换在重央,还是要吃夜草多贴膘的时候,最多不过驮驮米拉拉磨,落到荒民手上却要拉犁耕地,拉不动可能还要挨打,简直凄惨。
想到这一层,两人瞬间就没了盗窃的罪恶感。
大抵是被苦力重负磨平了脾性,小骡子温顺又安静,被蒙着眼睛系在田边,甚至连个遮风挡雨的棚厩都没有。夜雪焕给它塞了点干草,摸了摸侧颈,它就乖乖跟着走了,声息全无。
荣亲王当然没和骡子打过交道,但平日里也是这么安抚和亲近青电的,对骡子居然也很适用。
有了坐骑便难以隐蔽,两人不再冒险靠近荒民聚落,只从山林间穿行。蓝祈刻意做了点痕迹,伪装成是骡子自行逃脱,将苦主引去了相反方向,自己骑着战利品继续沿河北上。
驮一个蓝祈自然比拉犁要轻松得多,小骡子于此很是高兴,跟两人十分亲近。赶路时指哪走哪,休息时就自己去啃草皮;摸摸它脑袋上的一撮乱毛,还会晃晃那对长耳,居然还莫名有些可爱。
蓝祈非常随意地给它取名为阿毛,夜雪焕调侃道:“给这畜牲取了名,是不是又想带回去养?”
蓝祈没否认,挑眉反问:“我荣亲王府难道还养不起一只骡子?”
夜雪焕嗤笑:“你见过谁家王府里养骡子的?要养就养到边军里去,和战马一起养,将来让王妃骑着去前线监军。”
蓝祈:“……”
夜雪焕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顿时大笑不止,被蓝祈踹了一脚才算消停。
他倒也并不反对,蓝祈一向如此,待人时冷漠疏离,可对待这些无害的小动物却总有许多同情和耐心。这大抵也是他性格使然,动物只遵循本能,所以无辜;而人却该要受律法和伦理的束约,有错就该受罚,没有任何借口可找。
他曾经习惯于把所有人都看做是理性的,无法理解某些人会因欲望或人情而知错犯错;如今虽能明白其中的某些两难之处,却从来不会赞同那些行为。夜雪焕甚至觉得若不是当年齐家事发时蓝祈年纪太小,可能都会主动告发生父;又或者某一天自己犯下大错,蓝祈也只会陪他一起受罚,而不是姑息包庇。
世间少有能如此铁面无私之人,所以对大多数人而言,蓝祈非常难相处;可若没有这样的人,这世间的礼法和秩序又靠谁来维持?
——若没有这样的蓝祈,谁来替他坚守一颗清明的本心?
哪怕是敌方的聚落,蓝祈也觉得偷人家衣服和骡子这种事非常不上台面,良心上非常过意不去,所以把两人换下的那两件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价值的鲛绡华服留在了原地。
从这个角度而言,阿毛可能是世上最昂贵的骡子了,就是不知荒民愿不愿意接受他这份“良心”。
两人一路北上,荒民聚落逐渐减少,说明已经接近重央地界;然而不知为何,一路上竟连一支巡边队伍也没遇到。
虽然明知无论朝中有何变故都不会影响边境守军,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正好没走在巡边的路线上,但这种隐约的反常还是让夜雪焕心中不安。
他有意加快行程,然而蓝祈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允许。
二月过半,南荒越发湿暖,虽还不到起瘴的时候,但夜间雾露极重,蓝祈受凉风寒,连日来咳嗽不止,眼下更是发起了低烧。
夜雪焕怕他病情加重,不敢再在夜间赶路,更不敢原地停留;好在还有阿毛驮着他,否则当真寸步难行。
如此又过数日,沿途已彻底不见荒民聚落,河道亦有了修缮过的痕迹,按说就应该是进入了边军的管辖范围,却居然依旧不见人影,既没有扰边的荒民,又没有巡边的边军。
蓝祈猜测是他们目前的位置偏西,冲突都集中在东面矿场附近,所以西边冷清;夜雪焕虽觉蹊跷,但暂时也只能这么认为。
这日黄昏时分,他们又绕过一座山头,山脚下终于见到了平坦开阔的土地,上面坐落着的小小村庄,以及其中零星散落的青灰色屋舍。
落日晚云,木篱炊烟,这样再简单平凡不过的边境景象,在夜雪焕眼中也显得无比温馨恬和。
二十余日的艰难跋涉,总算是到头了。
“蓝儿。”他拍了拍蓝祈的后背,“你看。”
蓝祈一直低烧不退,精神萎靡,蔫蔫地趴在阿毛背上,闻言才睁眼眺望山下,也终于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夜雪焕牵着阿毛进入村中,此时正是晚饭时刻,家家户户都在生火造饭,一时竟无人察觉有外人进村。
当然村中本也没几户人家,远不如东面矿场附近的村落规模;蓝祈的猜测应当不错,他们确实还在西边。
夜雪焕敲响了最近一户人家的院门。
陈旧褪色的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前来应门的是个身形佝偻的瘦小老妪,发鬓霜白,肤色黄黑,满脸皱褶,看着能有七八旬的年纪;但边关上穷苦辛劳,容易显老,这老妪应该没有看上去那么垂暮,至少眼中清明,脑子还没糊涂。
她可能原以为是邻居来借些柴米油盐,本是笑眯眯的,可一见是生人,立时警惕,迟疑地打量着夜雪焕,问道:“你是……?”
“老人家莫怕。”
夜雪焕这会儿不可能贸然表明身份,且不说这没见识的边民会不会当他是骗子、疯子,他自己也拉不下脸说自己是个落难亲王。当即随口扯谎,说自己是云沿郡一富户家的护卫,主家做的是祖传的铁器活计,年前响应朝廷号召,举家往云西发展,所以来南荒矿上收一批精矿,不幸遇上了荒民,他带着家里的小主子逃到了这里。
当初南巡时,他对云沿那些富户多少有些了解,此时说起来有名有姓,十分逼真。
老妪听得将信将疑,倒不是从他编的故事里听出了什么破绽,而是觉得这“护卫”未免长得太俊、气势太强了一点,哪怕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依旧风华难掩,个头也高得不似南境人,脖子都仰得酸了才能与他对视。
能让如此人物当护卫的,究竟是怎样的主家?
夜雪焕见她迟疑,愈发诚恳道:“在下也知唐突,但我家小主子实在病得厉害,只求老人家让我们留宿一晚,明早便往落霞关去,绝不多做叨扰。”
老妪这才转头去看他身边的蓝祈,态度居然立时就软了,忙打开院门招呼道:“哎呀,恁秀气的小女娃儿,怎的病成这样了,快进来吧。”
蓝祈:“……”
夜雪焕:“……”
编了半天的悲惨故事,居然还不如蓝祈这无言的苦肉计来得有效。
蓝祈更加无语,被错认成小女娃着实让他心情微妙,但若非要澄清,还得解释他为何做女子装扮,反而麻烦,也就只得硬着头皮认下了,低声道:“谢谢婆婆。”
大抵是蓝祈那张乖巧的小脸太能讨长辈喜欢,病中憔悴的小模样更招人疼,适时的几声咳嗽甚至让那老妪脸上添了几分局促,让开半个身子,将他们迎了进去。
院子里有个简陋的小草棚,应该也是养着负重的驴骡一类,只是暂时没在家中,几只母鸡咯咯哒哒地在里面转悠。夜雪焕将阿毛系在棚内,可怜的小骡子长时间风餐露宿,到现在才有了个像样的遮蔽处,高兴得直吐舌头。
老妪自言姓田,与女儿女婿同住。小夫妻前两日进落霞关里赶集去了,正好空着一间房,可以让他们暂住一晚。
夜雪焕道了谢,抱着蓝祈进了那间空屋,将他安顿在床上。
说是床榻,不过也就是四根木架支了块木板,上面铺着两床棉絮,条件极其艰苦简陋。被褥旧得都发了白,好在还算干净。
蓝祈的斗篷已略有脏污破损,夜雪焕便替他解下来搁在一旁,拿被子将他裹紧了,低声吩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先歇一歇,好不好?”
蓝祈乖乖点头。
田氏又引着夜雪焕去了灶房。她自己应该刚刚用过晚饭,灶中无火,但余热未消。
她熟练地生起火,往锅里倒了清水,一边笑道:“小哥儿看着不像会做饭,还是让老婆子给那小女娃煮点粥吧。”
夜雪焕也不客气,道了声有劳,便倚在门边看她煮粥。
落霞关下时有荒民混入村中抢劫行骗的情况发生,是以边民都十分警敏。虽然他和蓝祈看着就不是荒民的长相,但田氏也未必就相信他们是什么好人。
他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就必须先取得边民的信任。
果然就见她往锅中撒了把米,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儿都是最西头的村儿啦,离矿场可好远哩。小哥儿怎的会逃到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