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纤细的手臂上缺了一大块肉,又裹上了层层纱布,可怜得如同一根枯瘦的小树枝。手腕上那一道明显已经切到了经脉,这条手臂便是不废,将来怕是也提不了任何重物,更遑论攀爬高跳,那身轻术基本算是废了一大半。
这都还在其次,如此重的伤势,也不知他这身子会被蛇眠消耗成什么样,更不知要将养多久才能恢复,做一辈子的小病秧子都有可能。
这还都是建立在蓝祈能醒的假设之上,若是三日之后他醒不过来,或是一睁眼就是一对巨大无神的瞳仁……
夜雪焕轻声叹息,精疲力尽地倒在蓝祈身边,小心护住他的左臂,从背后将他拥入怀中,手指扣入指缝,牢牢握住。
他花了两年时间才养出了那么漂亮鲜嫩的蓝祈,不过一个晚上竟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比初见那时还要苍白脆弱,一张小脸近乎透明,仿佛用力一戳就要碎裂消失,只有紧拥在怀里时才能感受到一点真实。
他也委实很累,心肺间依然隐隐作痛;当时与蓝祈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太医早已断言,他这旧伤少说都要休养十年八年,弄不好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隐疾,到晚年还会变本加厉。契蛊的确能替他缓解一些症状,但毕竟是内伤,蛊血入体后无法直达患处,并不能完全根治,还要靠他自己慢慢养着。
——他必须要再惜命一点,等回去以后就重点培养培养林熙泽,如此过几年就能从戍边前线上退下来,仔细把这旧伤养痊愈了,才好和蓝祈长相厮守,直到白头。
他嗅着蓝祈身上的甜香,胡乱想着些不着边际的心思,慢慢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石室没有透气用的窗,就只能敞着门;腊月里夜间依旧寒凉,夜雪焕几乎是冻醒的。
他出去采了些野果聊以果腹,捡了枯枝在矮桌旁生起火堆,又把两件斗篷捡进来烘干。火折都已被水泡湿,生火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所以必须要注意留火,熄了再点会很麻烦。
他身上原来的衣物前后都是大血窟窿,定是无法再穿了,只能从石室里挑现成的,好在尺寸还勉强合适。款式都是千年前的,与现在颇有差别,他也不太会穿,套好系牢便罢。蓝祈的衣物浸透了血,更加没法穿,被他囫囵裹着长衣,放在矮桌旁烤火保暖。
蓝祈依旧毫无生气,但身上的香味并未变得更浓郁,这大概能算一件好事。
夜雪焕在湖边慢慢洗漱,直到此时才终于能真正静心定神,复盘整个皇陵之行。
说失败倒也算不上,莫染如愿找到了广寒玉,玉恬也得到了一点原始异血;但关键在于,是谁使得蓝祈一意孤行要开棺。
关于这一点,夜雪焕心中早有定论,而蓝祈最后对莫染的嘱托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蓝祈的直觉准得可怕,四月在仙宁行宫时就已经对夜雪权有所怀疑,隐晦地指出他也是楚后带大的,但夜雪焕当时完全没往这方面想。他是何时找上蓝祈、给了他何种信物,都已经不重要了,但他的的确确抓住了蓝祈的软肋。
蓝祈对楚后始终敬畏,对这个所谓的使命也极其执着,偏偏夜雪焕还在她灵前许下了“皇陵事了就成亲”的诺。于蓝祈而言,“成亲”的前提必须是“皇陵事了”,若楚后当年的布置真的失效也就罢了,可当夜雪权找上他时,不需要别的任何威胁,蓝祈自己的自尊心和执念就足以让他乖乖就范。
夜雪权手中定然还有楚后所给的筹码,但他并不展露给蓝祈,这种未知性反而成了更大的威胁,使得蓝祈无法判断告知夜雪焕的后果,所以只能欺瞒。
之所以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是楚后保密工作做得好,而是她这个计划只有两步,第一步是蓝祈,第二步是夜雪权。
她根本不需要算无遗策,因为这两步都不需要她自己去完成;蓝祈负责取物,而夜雪权负责执行。
蓝祈只是一块垫脚石,完成任务之后便失去了价值,无所谓死活,所以楚后才会干脆地许他去留自由。
夜雪焕甚至在想,楚后给他命名为“祈”,虽是暗合他的齐姓,但为何偏偏就挑了这个字?是祈求他能逢凶化吉,还是……拿他当个向皇陵祈物献祭的祭品?
“母后真是好算计。只可惜啊……”
他冷冷嗤笑,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双袭承自楚后的凤目映着天边月色,也冷冷地注视着他,仿佛隔着时空与生死,在沉默中两相对峙。
“……儿臣偏不想让母后如愿。”
他低喃着,从右手拇指上摘下凤尾扳指,抛入水中,咚地一下便砸碎了水中那张脸,也砸碎了他心中某些一直以来的向往和坚持。
他复又取出一只含羞,将锋利的刀片握在掌中,另一手抓过束起的长发,从中间一把割断,满手青丝尽数散落水中,慢慢沉入看不见的湖底。
“母后……儿臣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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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不舍
再次睡醒时已是第二日傍晚,充足的睡眠让夜雪焕养好了精神,胸肺间爽利通透,心中更有一股隐约的、从昨晚起就一直未消的轻松快意。
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甜香,比从前要馥郁许多,但也不像珑风身上那样甜到发齁发苦,正是最恰到好处、沁人心脾的甜度。
暖玉床睡一个人绰绰有余,睡两个便显得拥挤,只能侧躺着抱在一起,睡久了难免浑身僵硬。
夜雪焕翻身仰躺,让蓝祈趴在自己胸前,缓缓梳理他散落的长发。烘干了的兔毛斗篷盖在两人身上,假死状态下虽无生命体征,但必须维持住体温,是以两人的身躯都是光裸的,四肢和发丝都纠缠在一起,以肌肤温暖肌肤,亲密得仿佛从未分离。
抱了这么久,蓝祈身上总算也有了些暖意,脸色似乎稍稍好看了那么一点点,睫毛拂在他颈窝里,随着他胸口起伏微微颤抖。
夜雪焕躺了一会儿便起身穿衣,拆开纱布检查蓝祈的伤口。
蛇眠药效惊人,不到两日时间,双手掌心里的刀口已经基本愈合,厚实的血痂正在从边缘开始逐渐脱落;左臂上的大片创面也在迅速收口,刚长出来的粉嫩新肉覆盖住暴露的骨骼,血管和经脉有重新连结的趋势,看上去已不那么狰狞可怖。
但奇怪的是,那些撒上去的药粉完全不曾被吸收,被长好的皮肉顶出了伤口,浮浮的一层,甚至连一点血珠都没沾染上。
蓝祈的身体到底还是蛊化了一部分,何况他体内的契蛊还直接来源于珑风,血液被最纯正的异血所同化,不能与任何外物相融,除了已经与他相融过的契主——这就是当初玉恬对异血的描述。但这种所谓的相融也是单向的,蓝祈的血能融入夜雪焕体内,反之则不行。
换言之,蓝祈的伤后恢复只能依靠他自己。
虽知无用,夜雪焕还是执拗地又上了一层药粉,细细包扎好了,将他裹在斗篷里,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这才出了石室。
这处山谷十分奇特,四围山壁笔直朝上,光滑如镜,一看就是人工打磨过,根本不进不出;虽然不似西丘陵里那般毫无活物,但除了天上的雁鸟和水里的游鱼,没有任何其他走兽。
这说明至少在地面上并没有出路,若是又有什么奇怪的机关,就只能等蓝祈醒来再找了。
山谷中难辨方位,但既然只与皇陵隔一道山壁,难免就让夜雪焕想起了荒民口中的“圣山”,以及有关圣山的古老传说。
——神子穿越过死生一线,由死渊降临圣山。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石室中的蓝祈一眼,觉得这传说怕不是也与珑风有关。
他暗骂白氏不靠谱,也不知道要知己知彼,多调查调查荒民,把这传说查得再详细一些,比如神子降临圣山之后要如何离开,说不定他现在还能有点头绪。
但他暂时也无法多想,睡了整整一日,早已饥肠辘辘,必须先觅食。
石室里留有弓箭,此时正是傍晚,雁鸟纷纷归巢。这些野鸟没见过人,更没经历过捕猎,毫无戒心,随随便便就让夜雪焕打下两只,拎回去拔毛剖腹,直接架在火上,烤得油香四溢。
他多年行军,野外生存的技巧自然熟练,从前经常与手下将士在荒滩草甸上纵马打猎,夜间就生火烤肉,何等洒拓快活;如今却只能困在这山谷中自食其力,再肥美的雁鸟都食之无味。
天色又黑,他想将蓝祈抱来火边取暖,刚上手就察觉了异常;蓝祈身上竟还保持着他傍晚醒来时的体温,虽然远低于常人,却也比暖玉床上要热乎些,明显不是焐出来的。
他猛地掀开斗篷,果然见蓝祈胸口有了细微的起伏,缓慢却十分规律;他贴耳去听蓝祈的左胸腔,果然也听到了细弱却又稳定的心跳声。
还不到三日,蓝祈竟已恢复了生命体征!
有了心跳和呼吸,就意味着他并未完全蛊化,在蛇眠的药效下脱离了生命危险,很快就能醒来。
夜雪焕险些喜极而泣,一把将蓝祈拥入怀里,狠狠吻着他微分的唇瓣,喃喃道:“乖宝贝,我的好蓝儿,你还是舍不得离开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