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祈这才哽咽着转过头来,凑上去亲吻他的下颌,慢慢又吻到唇上,轻轻柔柔地辗转厮磨。夜雪焕眼前已是一片暗沉,意识随着血液和体温一并流失消散,甚至连触觉都快要失灵;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尝到蓝祈唇上那又苦又涩的味道。
“乖,不哭。”他吃力地喘息着,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在变得更虚弱一些,却又温柔得一如往常在被窝里的小情话,“到死我们也还在一起……就是儿子有点可怜。”
蓝祈闷闷道:“锦鳞会体谅我的,也会把少主养好的。”
“你这自私的小猫儿。”夜雪焕失笑,“不过也好,我的乖小猫儿,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
他闭上眼,依稀还能感觉到颈间温热的肌肤和湿润的水意,却已经听不清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只是本能地吐露着最后的心声,“蓝儿……此生得你,我心满意足。”
“嗯。我也是。”
蓝祈柔柔地回应,却已经得不到进一步的答复,耳畔唯剩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蓝儿……”
仿佛是攒起了最后一点力气,夜雪焕侧头,紧贴住蓝祈的侧脸,不见唇瓣翕动,只传出一点飘忽的气音,“若真有来世……你还……会不会……”
他惯常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可到了最后,他终究还是无法满足于这一世里短短数年的缠绵。只可惜来世之约尚未出口,便断绝于最后一声长长的叹息里。
那一刻,蓝祈心中竟感受不到任何悲恸凄楚,只剩下无尽的空白和灰败,安静虚无得如同天地初始,宇宙洪荒。
他本就是不该存在于阳光下的暗影,生命中一切鲜活的光亮和色彩都由夜雪焕亲手涂抹,如今也随着他的离去而褪色回原本的枯槁模样。
他们之间原就如同藤萝与大树,失去树干支撑的藤萝即便能够苟活,也不过是匍匐委顿于地,再也不能往高处肆意攀爬。
他把自己蜷缩在那个最喜欢的位置里,那里仍有熟悉的体温,仍能听到几下不规律的、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心跳,但完全停止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甚至懒得动一动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唯一的出路已被他踏断,即便用契蛊换命也绝无生还可能,所以根本不用做什么挣扎抵抗,只需要等着完全坍塌的山腹将他们一起埋葬——他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等待,然后与深爱之人一起沉眠到地老天荒。
山腹仍在持续塌陷,石桥也在逐渐崩溃瓦解,碎裂的桥栏和桥板落入下方的裂谷中,发出扑通扑通的沉闷声响。
在完全放空、等待死亡的间隙中,蓝祈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出了点不寻常来。
——石块落地会是这种声音么?这分明是落水。
而且那从刚才起就清晰无比的隆隆巨响也未免太连贯绵延了一些,与其说是山壁坍塌,不如说是激流在撞击石壁。
蓝祈猛地一个激灵,一手扶住夜雪焕的身子,动作危险地将脑袋探出桥栏,看向下方。
那看台上方的灯台居然还在苟延残喘,摇曳出可怜兮兮的蓝色火光;但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光亮,他便完全能看得清楚,下方那道十丈深、三十丈宽的大裂谷中,正急速奔涌着夹带山泥的浑浊水流!
他们来时绝对没有这些水流,但要保证皇陵机关枢纽能运作千年,以活水驱动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山中有活水倒并不稀奇。
——是山体崩塌引发了山洪倒灌,还是说……这也是皇陵原本的机关设计之一?
他暂时无暇细想,盯着湍急的水流,呼吸也一点点急促起来,那颗原本快要归于沉寂的心重又剧烈跳动,咚咚地逼迫着全身血液奔涌沸腾。
——如此大的水流量,流了这么长时间,水位却一点没涨,只能说明这水流另有出口!
这当真是柳暗花明!
蓝祈激动地捧起夜雪焕的脸庞,在他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将他紧紧拥入自己怀里,喃喃道:“容采……还有希望……”
他觉得自己方才真是鬼迷心窍,他分明对自己偷偷发过誓,要让自己的心上人永远人如其名,永远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他对彼此保证过要永远替他守住一颗本心,又岂能让他有这种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是重央朝国士无双的荣亲王,他这无数荣光加身的一生才刚刚起步,他还有无尽广阔的器量和可能性,又岂能黯淡无光地殒落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下?
只是从今往后,或许再无人能陪着他治军杀敌、守土开疆了。
可即便如此,蓝祈心中竟也无半点畏惧和痛苦,亦没有什么无聊的自我满足,只有满腔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和一点淡淡的怅惘释然。
——那一瞬间,他才真正理解了夜雪焕说舍不得他时,到底是何心情。
“容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在刚才被自己扇过耳光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倘若夜雪焕真能听到他这番话,这会儿怕是又要按着他打屁股了吧。
他轻轻地笑了笑,扯开两人的衣带,将自己与夜雪焕紧紧绑缚在一起,又抱住他的脖子,单方面索要了一个漫长的亲吻。
再然后,他抱着那逐渐变得冰冷沉重的身躯,与山腹间不断滚落的碎石一起,坠入了下方不知会通向何处的湍急水流之中。
…………
“你说……谁?”
皇陵外的山谷中,玉恬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盯着莫染,“你再说一遍,蓝祈说是给谁?”
奈何桥两边互相独立,这一点蓝祈没有说错,尽管地宫主体坍塌得不能再坍塌,那条黄泉路终究未受波及,她总算得以平安脱险。
被亲兵从出口处扶出来时,外面已是第二日傍晚,暖黄的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踏上地面的同时就晕了过去。
亲兵们忙将她抬入帐中,一面让随行军医给她诊断,一面让人下地道探查情况,中途就遇到了浑浑噩噩的莫染和童玄。
玉恬的情况不算太好,失血、脱水、体力透支、精神衰弱,但好在并未受伤。她的额带在之前的奔逃中早已散乱,亲兵给她擦脸时就摘了下来,看到那两点眉砂时都吓得不轻;好在他们也无甚见识,不知皇后的眉砂与寻常命妇不同,没看出区别,但也不敢轻易碰她,生怕冒犯了贵人。军医里基本也没有懂妇科的,不敢给孕妇随便用药,只给她喂了点淡盐水,等她自己恢复。
玉恬醒来时已是深夜,莫染和童玄都在,只是不见了夜雪焕和蓝祈。
整个营地中一片悲痛,大大小小的亲兵侍卫都在偷偷抹眼泪,大气都没人喘一口,她就明白了。
“……怎么会这样?”
她的嗓子嘶哑不堪,神情颓靡沮丧,小半夜的休息并不足以弥补她虚脱的体力,夜雪焕和蓝祈丧命的消息更是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无论之前是如何微妙的关系,一起在生死关头逃亡的情分都是不一样的;她满以为此番有惊无险地回去之后,便能促成皇帝与荣府之间更紧密、更坚固的信赖关系,却不想明明一起到了出口之前,最后夜雪焕和蓝祈竟双双折在了里头。
这要她如何与皇帝、与太后、与宁亲王、与熙云侯、与西北十五万边军交代?
这样的结果,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她先问了地宫如今的情况,才知虽然黄泉路完好无损,但通往地宫主体的入口已经堵住,须得先清理乱石,再想办法搭绳梯到对岸找人。
夜雪焕是当朝唯一的紫袍亲王,必须活见人死见尸,虽然他那伤势眼见是活不成,但至少也要将尸身带回去安葬。
莫染面无表情地给她讲了事情经过,她也面无表情地默默听着;直到听他说起蓝祈最后要托付玉花的对象才猛地抬起头,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狰狞起来。
“……肃亲王,夜雪真冥。”莫染怔怔地摇了摇头,“他还说……”
玉恬冷冷地打断他:“不能给他,给我。”
莫染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虽说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但抛弃多年好友独自逃生是不争的事实,足以成为他毕生之耻。从今往后的无数不眠之夜,他可能都会想起夜雪焕最后那温柔平静的眼神和蓝祈壮烈决绝的背影,再被无尽的自责愧疚所吞没。
蓝祈最后就留给他这么一个简单的嘱托,玉恬都不让他完成,甚至还要抢夺蓝祈用性命换出来的东西——虽然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作何用,但也不能让玉恬最终得了便宜。
“凭什么要给你?”莫染横眉竖目地跳起来,“这是蓝祈……”
“你还不明白吗?!”
玉恬的嗓门比他还大,窸窸窣窣地惊飞了一林子夜栖的雀鸟,“蓝祈为何非要开棺?他没事拿自己和荣王的命闹好玩吗?!因为那是夜雪权胁迫他一定要把东西带回去!”
“你、你说什么?”
莫染的气焰顿时就熄了,心中凉得透透彻彻,“你是说……”
玉恬并未理睬他,她扶着自己隐隐坠痛的小腹,感觉额角也在突突跳疼,一下子就想明了诸多因果,忍不住冷笑道:“夜雪权……我真是小看了他……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原来他才是楚后最关键的那步棋,蓝祈果真不过是枚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