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你说的。”
南宫秀人哼哼着,良久才极小声地回道:“如果你骗我……我绝对、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声音又轻又软,听在南宫显耳中不过是一句半带撒娇、毫无气势的狠话,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面所包含的,是看穿谎言后的失望,是只能假作懵懂的悲凉,和不惜踏入深渊的决心。
第100章 遗承(上)
七月初,宫里传来喜讯,皇后诊出了孕脉。
皇帝大悦,上上下下大赏一通,若不是战后国库空虚,恨不得减免全年赋税,大赦天下。皇后俨然成了全皇城里最娇弱最金贵的存在,太医苑、御膳房、尚宫局全都围着她转,连太后都免了她每日请安。
礼部为讨皇帝欢心,连夜为这个尚未成型的皇嗣拟了几十个名字,个个都附着大篇幅的典故出处,男女皆有,被皇帝微笑着尽数否决:“朕的第一个孩儿,自该由朕亲自命名。”
朝臣们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皇族终于有后,忧的是皇帝对皇后独宠更盛,夜夜留宿玄玑殿,每日里除了国事就是皇后,看架势更不可能扩充后宫;若是皇后一胎就生了皇子,怕是储位都要直接定下。但当然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不识时务地劝诫什么,何况皇后才刚刚怀胎一个多月,一切都还是未知,只能日后再议。
连续十余日,不断有权贵诰命入宫拜贺,各种礼品流水一般往玄玑殿里搬。皇后不胜其扰,又因为天热,干脆去了仙宁行宫避暑养胎,此事才算慢慢冷却下来。
夜雪焕先前借着贺礼之名,给玉恬送了信;稳妥起见,并未提及契蛊之事,只简单复述了南宫显的说辞,问她是否知晓“迷纱魅”这种蛊虫。
玉恬回复说不知,但搬去行宫之后,整日闲来无事,把云雀里收缴来的典籍都翻了翻,居然还有些收获,将相关资料都做了标注和总结,整理好让人送去了百荇园。
按照玉氏的记载,这种海蚕的确存在,据说是醒祖末年时期亲自养出来的,为的是给他自己研制不蛀不腐、永葆光鲜的衣料来做寿衣。原本饲养条件就极为苛刻,只有极小的一片海域能够养活;醒祖用过即弃,是以并未在凤氏中流传下来,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不曾有,“迷纱魅”大抵只是月葭当地的称呼。
此外,月葭的饲喂之法也与记载相差甚远,原本必须按照特定比例投喂纯金纯银,混以最上等的南珠、白玉,可以说极为奢侈,无法大量使用,真正意义上的鲛绡怕是都穿在醒祖自己身上,月葭所产的只能算是不入流的仿品。
玉恬推测,月葭岛既属于能饲养迷纱魅的海域,其原住民很可能是当年为醒祖饲养此蛊之人的后裔;若凤氏真有遗脉逃去月葭,很难认为是巧合。
前凤氏人丁兴旺,单是嫡系就不止玉氏一支,到了末期更是谁也顾不上谁;若其中有对蛊术造诣极高者,知晓月葭尚有旧故,特地往东洋逃亡,以寻一线生机,也完全有可能。但她同时也强调,玉氏是最正统的凤氏嫡系,带走了绝大部分的资源,其余九成九的凤氏族人都已经死在了太祖的追捕之下,就算真还有其他遗留,也不过苟且偷生,无力再掀风浪。
玉氏尚有些残余势力潜藏在南洋,刘家的那些人也是被玉恬送出了海,但海上生死难测,与其耗费工夫搜捕,不如放他们自生自灭。
夜雪渊心中虽恨,但到底是他自己的母家、玉恬的娘家,还不至于不计代价地赶尽杀绝,只吩咐了把控好沿海口岸,以逸待劳,不让叛党再回来惹是生非即可。至于月葭那一支疑似的前凤氏遗脉,玉恬认为毫无威胁,不必理会。
她原本就无甚身为前朝余孽的自觉,对玉氏半点归属感也没有,如今更是怀了龙种,一心向着自家夫君,不忍他过多操劳,甚至还给夜雪焕回信,要他但凡有关于前凤氏或皇陵的疑问,都可以问她,不必特意与夜雪渊报备。
夜雪焕当然不好总去叨扰一个孕妇,既已确认月葭的确与前朝有关,他心中便有定论,不再执着于月葭之事。只是到底有些感慨,被误伤的夜雪薰多年来在热毒之中苦苦挣扎,被牵累的蓝祈死心眼地扛下了一个沉重又莫名其妙的使命,逃过一劫的南宫秀人战战兢兢地装作天真无邪只求能明哲保身,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们所有人都牢牢地卷在其中;而一切的起因,只是那个曾经年少气盛、想要出人头地的南宫显,在前朝余孽藏身的海岛之上,发现了一张不同寻常的渔网。
他有些理解了南宫显会如此拼命的原因,若是易地而处,只怕他也要耿耿于怀,一生都要被束缚在那张他自己发现的“渔网”之中。
南宫显近日都在丹麓,至少看上去对皇陵的准备工作十分上心,派了亲信随时跟进,要钱就给,无比积极。
南宫秀人与蓝祈依旧往来频繁,三天两头喊他出去吃吃喝喝,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小少爷身后多半还会跟着一个付钱的南宫显。
蓝祈对此很是不满,但想到小少爷那日说他总要试试时的眼神,又实在狠不下心弃他不顾;夜雪焕就更不喜南宫显的做派,但既然已经绑在了一起,少不得要装装样子,每每去接蓝祈回家时都要与他一番寒暄,显得他们之间有多厚的交情一般。
南宫显本就长袖善舞,近来又在丹麓城里四处经营,借着夜雪焕的东风,身价水涨船高,风头隐隐都要盖过家里几个身为朝官的哥哥。夜雪焕直窝火,又不好对着南宫显发作,最后迁怒于上了琼醉峰就没下来的莫染,亲自上山捉奸,并以“北府与南宫家理当亲近”为由,强迫他去和南宫显交接。
攀了荣府再攀北府,南宫显自是求之不得,莫染却糟心透顶,本着早出发早解脱的心态,召遣兵马、筹集物资、联络南府、安排食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效率高得令人瞠目。
七月末时,朝中还在为派谁监军、派谁笔录、甚至派哪位太医随行而争论不休,磨磨唧唧、迟迟不决,耐心耗尽的延北王世子亲自上了一趟宣政殿,不由分说一通破口大骂;皇帝半真半假地斥退了他,趁着满朝文武还没反应过来,顺手敲定了几名重要的随行人员,其余都推给夜雪焕自行挑拣。他们兄弟分工明确,夜雪渊说了不插手,就真的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所幸今年天凉得早,八月末时已有秋意,准备工作也比预想要顺利得多,夜雪焕便决定早些启程,即便暂时进不了山,也能多留些时间熟悉南荒地形。
出发前一日,夜雪渊在宫中摆宴践行。因第二日要早起,并未闹得太晚;都知此行事关重大,吉凶难测,气氛难免沉重,是以酒也未曾多沾。
临散场时,夜雪渊单独把夜雪焕叫去,没再多做什么矫情的叮嘱,反倒神情复杂、讳莫如深地说道:“你再多带个人去,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会直接登船……咳,替我多照看些。”
夜雪焕一头雾水,皇帝以“我”自称,说明这是个极私人的请求,但既不说带什么人,也不说带去要做什么,没头没尾一句“多照看些”,委实让他生疑;第二日大早登船前仔细核对,发现随行队伍中多出了一名老太医,而且是南宫雅瑜身边最得信任的那位,姓贺,夜雪焕和莫染都认识。倒不是其人有何问题,关键是这位贺太医……主治妇科。
丹麓南下必经水路,虽也可以直接横渡,缩短行船时间,但船上不仅有大量粮草物资,更有夜雪焕和莫染从边关调来的亲兵,人多船重,南岸沿途吃水够深的码头中,淙州已是最近的一个。
此次是顺水,不至于像上次回丹麓时需要耗费十日,但六七日总还是要的,对于蓝祈而言简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文洛作为最熟悉蓝祈情况的太医,自然要被指名随行;其余官员本就没到由太医照料的级别,普通医官和亲兵队伍中的军医便足以应付,到了南荒后还有经验更丰富的当地医官,是以原本也就只有文洛一个太医随行。
文洛出发之前就配好了各种安神止吐的药香药丸,又吩咐多备些温养的食材,以防蓝祈吐得伤着脾胃,甚至还备了甘草、梅干一类生津润喉的酸甜之物,可以说准备万全,夜雪焕也十分满意,连带着蓝祈自己都宽心了不少,此时突然见贺太医被指来随行,心中都觉莫名其妙。就算是太后为表重视,也没必要派个妇科圣手跟来;皇帝还说什么“替他多照看”,到底是要照看谁?
莫染突发奇想,对着蓝祈促狭道:“莫不是太后怕你吐着吐着,吐成了害喜?”
蓝祈漠然回道:“世子怎么不说是太后心疼儿媳,怕长途跋涉动了世子的胎气?”
“你才是她儿媳,你才有胎气。”
莫染又一次在对蓝祈的言辞挑衅中铩羽,骂骂咧咧地翻了个白眼,一边从莫雁归手里接过各船的人员名单,一目十行地翻看。
按照规矩,似夜雪焕和莫染这样的重要人物,若要进行这样正式、公开、隆重的长途出行,必定不能同乘一架,万一出了什么不测,至少不至于被一锅端了。他二人并不同船,莫染带着自己北府的医官,南宫显则跟随后方的补给船,亦有自己信任多年的大夫;文洛自是跟着蓝祈,而那位贺太医……居然也安排在了夜雪焕的主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