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简知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又听他提起朝事,不知想起了什么,情绪低落下来,摇头叹道:“到底是老了。”
蓝祈手上一顿,随即了然,淡声问道:“这是哪位老大人来和老师嚼舌根了?”
前阵子连朝,皇帝全程奉陪,底下的朝臣不敢告假,都只能咬牙撑着;好不容易熬到休朝,精神一松懈,反而病倒了好些人,其中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有些实在吃不消又看得通透的,也有些心有不甘却架不住家中晚辈劝慰的,陆陆续续倒有七八人顺势告老请辞。皇帝嘴上说着惋惜,实际上一个都不挽留,并且迅速就安排好了交接,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早有预谋。
当然皇帝确实有预谋,朝中老臣回过味来,多少会觉得之前的连朝就是在逼他们告老,心中必然不快,又不好妄议皇帝,与太傅这个帝师诉诉苦也情有可原。蓝祈本也就是随口一问,但大抵是这些时日在西北强势惯了,言辞间竟都带上了些质问和威胁的味道;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愣了。
蓝祈曾替楚后办事,自然不可能是个多好的性子,这一点老太傅很清楚。西北剽悍野蛮之地,蓝祈打理着荣亲王府,与那些牛鬼蛇神周旋斗法,难免学得阴狠些,这一点老太傅也很理解。但在他心里,蓝祈始终还是当年那个有如苍天蔚海般孤高纯净的稚子,合该容不得一星半点的脏污龌龊,更不屑于与世俗为伍;然而这才区区一年,居然就被带成了这种调调,从神情到口吻都和夜雪焕如出一辙,举手投足都有了一股子由内而外的雍容和威严。
这说明夜雪焕的确疼他,也真正敬他,才能将他养出如今的风采来。从这方面而言,老太傅很是欣慰;可这种威严却不分对象,连他老人家也要受到波及,那就让他很不高兴了。
蓝祈今日其实没什么心思应付殷简知,一时没注意语气,反应过来时,太傅的脸已经臭了。
他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老太傅一生都在太学府中,一心诲人,不涉朝政,亦不曾经历过任何残酷的洗礼打磨,所以反而能保持住刚正纯粹的本性,临老了还如孩童一般,喜怒都表现在脸上,不知为何竟还有些可爱。
“老师误会了,我没有责备哪位大人的意思。”蓝祈稍作思忖,还是决定说得直白些,“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不比先帝,凡事自有主见,最恨让人置喙他的决定。很多老大人习惯了先帝那套,一时改不过来,容易犯忌讳。陛下先前连朝,只怕多少也有点敲打的意思。”
“卢相已经在起草新官制,五品以下官员不得超过五十岁,三品以下不得过六十岁,便是一品大员,七十岁上也必须告老。三品以下,五年之内无政绩、不升迁者,直接免官。”
蓝祈看着殷简知,缓缓说道:“陛下年轻,又勤政,想要推新政、行改革,这是好事。只是如此一来,朝事势必更加繁杂,连朝也很可能不止一次,那些老大人又如何跟得上陛下的体力?自然是要多发掘新人、激励官位更迭的。在我看来,陛下的做法已经十足体面,日后若再有哪位大人来和老师倒苦水,烦请老师多加劝慰。”
殷简知神情复杂,蓝祈分明不在朝中,却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自己不过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居然被他准确地猜到了前后缘由,还反过来劝诫了一通。
最厉害的是——他居然还被说服了。
按照重央现有的官制,总督一级的从三品就是中央与地方的分水岭,三品以上即有资格上宣政殿面圣议朝,才能算作是真正的朝廷大员。五品以下的地方官多是寒门出身,从科举入仕,与百姓接触更多,需要处理更加琐碎繁杂的事务;而世家子弟则多选择军中渠道,去某个安全又富庶的地方驻军几年,稍有野心的往边境或海军调任,图清闲的就转文职,都可以平稳升迁。但再往上,想要晋三品、入宣政殿,最重要的不是能力,亦不是家世,而是资历。
——不到足以成为老甲鱼的年纪,又如何看明白官场里的潜则暗规,如何理得清各种人脉纠葛,如何能在宣政殿里立稳脚跟?
但夜雪渊显然并不信任这些资历有余而干劲不足的“朝廷大员”,更不喜欢那群愤世嫉俗的老御史。重央自立朝以来积累了太多弊病,繁华的外表之下只有岌岌可危的一线平衡,终于在这一代彻底爆发;如今夜雪渊想要破旧立新,提拔年轻人,培养自己的班底,首先就要从官制入手,给自己的人挪出足够的坑来。
年轻的新帝正在建立属于他自己的新秩序,而在这件事上,“资历”并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帮助,反而还会成为某些人作态拿乔的筹码。在官制改革之前以各种手段逼那些老臣告老,的确是如蓝祈所言,给足了体面,自己背了个藏弓烹狗的黑锅,完全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按照这新官制,殷简知也属于必须告老的那一批。他对此倒并无不甘,事实上近几年里,除了沐日偶尔给夜雪镜开小灶,他已经鲜少亲自授课。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连日来又有几个多年老友相继告老辞官,所以烦闷不已,忍不住有感而发;蓝祈不过顺水推舟,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明显。
——重央朝即将进入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改革时期,矛盾冲突在所难免,但于国家有利无害。皇帝已经做得很周全了,不该受到责备,哪怕只是背地里几句无关痛痒的抱怨。
殷简知说不上来是何心情,他与蓝祈不过徒有师生名分,对他其实并不如何了解,但因为有愧,潜意识里还觉得他依旧纯净清高,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是被夜雪焕强行拖入了漩涡之中;然而直到此时才发现,蓝祈已经彻底成了皇族的立场,居高临下地看着鬼影憧憧的朝堂,甚至还有点如鱼得水、乐在其中的味道。
这很难说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本性使然,但对于老太傅而言,蓝祈的确已经不是当年的蓝祈了,这个曾经令他自豪又心疼的学生已经站到了天下之巅,到达了他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
身为人师,学生能有所成,自该欣慰;但问题是这学生根本不是他自己教出来的,也从没想过他会身陷权谋之中。他说不清好坏对错,更不好怪罪蓝祈,一番纠结之后,只能迁怒于夜雪焕这个罪魁祸首,腆着脸跑来喊了一声“岳父”,结果却把人带得一肚子坏水,玷污了一颗大好的白菜。
正气闷着,忽有下人来报,南宫秀人来了。
小少爷当年入太学府时年岁太小,根本无心读书,但也不至于到处惹事,太傅对他没那么深恶痛绝,也没要求他多求上进,是以态度还算和善。莫府早上就来人通报过,南宫秀人直接就把小米送去了藤院,这会儿是来找蓝祈的。
“真巧呀蓝酱。”
小少爷先给太傅行了礼,然后笑眯眯地挤到蓝祈身边,手里晃着他的袖珍折扇,轻轻敲了敲蓝祈的肩膀,“我还说等下去找你呢,没想到直接见着啦。枫江苑新来了个面点师傅,特地从晏洲碧波楼请来哒,做的蟹粉小汤包可好吃了!我都还没吃上,就先想着喊你啦。一起去尝尝呗?”
晏洲是凤洄江入海口处的一块渚地,属东海郡下辖,盛产江鲜海鲜,碧波楼更是其中一绝。但江鲜海鲜毕竟都看时令,冬春时水中贫瘠,碧波楼便以面点糕点主打,同样深受追捧。
本就是南宫家的产业,小少爷嘴馋了,从东海郡请个厨子来也是常事;偏偏蓝祈心中有鬼,听他提到枫江苑就不由得心头一紧,摇头道:“这才刚过午,哪里吃得下,晚些再去吧。”
又转头吩咐程书隽道:“你陪锦鳞他们出去,回头再把小米送回莫府就是。”
两个半大的孩童,本也去不了什么玩乐之处,不过是走走逛逛,放放风透透气。莫府亦有护卫跟着,出不了大问题,人多了反而败兴,是以程书隽只点了两名年轻侍卫,领命去藤院与莫府的人会合,把两个小主子带出去玩。
南宫秀人巴巴地看着蓝祈,看样子确实馋了很久了,又不愿自己吃独食,抬眼看了看殷简知,又提议道:“那不如……我让人做好了送来太学府呗?反正不远,送过来还能是热的,正好给太傅也尝尝。”
殷简知看到他那只知道吃吃喝喝的小模样就觉得胸闷,挥挥手道:“你们自去玩就是,不必陪我这老头子。”
他老人家其实倒真的是好意,但话说出来难免有些酸。南宫秀人多玲珑的性子,立刻道:“不不不,要陪的!我和蓝酱陪您老人家下棋!”
殷简知哪能不知道他的斤两,没好气地道:“你会下棋么?”
“不会。”南宫秀人老实承认,却不以为耻,依旧笑容可掬,“但我可以看蓝酱和太傅下棋嘛。”
殷简知冷哼道:“你既不会,有何可看?”
南宫秀人毫不脸红地答道:“看个热闹呗。”
殷简知恨不得都要翻白眼,又觉得他这张口闭口的“酱”十分奇怪,完全没有公府嫡子该有的礼教矜持;但看着他那双笑成弯月牙的圆眼,又实在气不起来。小少爷人缘好不是没道理的,天生一副讨喜的皮相,逢人都是一张笑脸,说话还带着软糯糯的江东口音,耍赖都能耍得娇蛮可爱,任谁都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