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说着如此残忍沉重的话,他的语气依然轻缓和煦,似乎浑不在意遭人唾弃。反而是颜吾不忍再听,低声劝道:“您莫要这么说。三殿下四殿下都是真心牵挂您的,魏将军也……”
“容采和暖闻都只是不知情而已,日后知道了,怕是都要和我翻脸。至于魏俨……”
提到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笑容才终于敛去,漠然道:“他就是个傻子。”
颜吾听他生冷的口气,就知他已不想再谈,只能识趣地闭嘴。
纱帘外忽然有内侍细声细气地秉道:“王爷,魏将军给您送了酒过来。”
——当真是嘴欠,念什么来什么。
夜雪权刚要从浴池中出来,两条手臂正撑在池边,闻言突地一僵,手肘甚至都滑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魏将军呢?”
内侍答道:“将军尚要巡夜,送了酒就离开了,只叮嘱您饮过后早些休息。”
夜雪权这才放松下来,淡声道:“送进来吧。”
他年少时起便嗜酒,早就有睡前小酌的习惯,魏俨借着职务之便给他送酒也是常事,宫内宫外的人都习惯了。
内侍捧着托盘放到他手边,上面不过一壶一盏,说明魏俨的确只是送酒,没有要陪饮的意思。颜吾看在眼里,暗暗摇头,却也只能强作笑脸给他斟酒。
酒液倒出来竟是浅浅的水红色,扑鼻而来就是一股清凌凌的冷冽香气,不像是酒味,倒像是三九天里盛放的寒梅暗香,颇有雅趣。
夜雪权闻到这香气,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何酒?”
内侍答道:“听魏将军说,此酒名‘香故’。”
夜雪权怔忡片刻,嘴角竟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挥手让内侍退下。颜吾将斟满的酒盏递到他手中,轻声笑道:“魏将军果真对您挂心得紧,当初一句戏言,竟还真替您寻来了……”
夜雪权不置可否,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却饮了满嘴苦涩,苦到舌根发麻、头皮发颤,喉咙里还凉得犹如冰雪划过,两重刺激交错冲击,滋味实在不敢恭维;然而等到苦味淡去,那股隐藏着的清爽梅香便慢慢从鼻腔里溢散开来,一直沁到胸肺之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重央的酿酒业繁荣,各地皆有名酿,风味各不相同。其中也不乏苦酒,但大多是甜中带苦,苦得香醇可口,像这样纯粹以苦味为主调的,别无二家。
香故酒的起源据说要追溯到太祖年间,一东北酒商在江东尝到了当地以红梅花汁酿制的梅香酒,觉得十分对味,花重金买了配方,回了东北之后原样酿制,酿出来的酒却苦涩难以入口。酿酒师多方排查,最后发现问题出在原材料上——东北的红梅颜色更艳、香气更浓,花汁却完全没有江东红梅的清甜,反而苦得堪比黄连。
从酿酒的角度而言,这绝对是个失败的尝试,酿酒师却剑走偏锋,索性大幅提高花汁浓度,又加了诸多凉物,以寒佐苦,虽然味道更加可怕,但酒香也更加馥郁,冷冽得很有几分凌霜傲雪的意味。酒商闭眼吹嘘,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只有尝过极寒极苦,方能领略真正的梅香。
——换而言之,此酒喝的不是风味,而是风骨。
这一噱头引得无数文人附庸风雅,一边喝得迎风流泪,一边还要捂着良心说唯有苦寒才该是梅酒真正的滋味,甚至把江东的梅香酒都贬得毫无格调。有人说此酒“同为梅香,味道迥异,唯香如故”,故而得名“香故”。
香故酒曾经很是风靡了一段时间,名声一度传到了皇城之中,只可惜太祖以武立国,并不能体会文人的“风骨”,尝过之后评价其“有香无味、徒有其表”,如此酿酒实乃舍本逐末,含沙射影地把当时提倡文治的朝官都嘲讽了一通,说他们“穷酸腐儒就爱自讨苦吃”,香故酒就此销声匿迹。
后来两央分治,暴露了太祖穷兵黩武的弊端,自献帝之后便开始重视文治,但这香故酒却不曾跟着重新出现,大抵也是实在无人愿意为赋新词强吃苦了。
夜雪权几年前无意中读到过这段轶事,颇觉有趣,好奇这苦酒究竟是何滋味,然此酒本就昙花一现,早已失传了。随口与魏俨提过一嘴,也不知他是哪里找来的。
“魏将军有心了。”颜吾不知此酒来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光闻香气便知必是美酒。”
夜雪权默然不语,自己摸索着又斟了一盏,一饮而尽。
他虽并未与魏俨详细说过,但也知他必是自己查过、尝过,会送到他面前的,定是最正宗的香故酒。
他是个极偏执的人,明知是苦酒还偏要尝;可这世上却有人比他更加偏执,明知他要尝的是苦酒,还要自己尝过了再给他送来。
他有意只身赴地狱,却偏偏有人拿温情拖着他的脚步。
“你可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他回味着口中未散的苦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兄弟反目、众叛亲离,这些都没关系,我不求他们理解。可是你看,暖闻本欲置身事外,却把自己赔进了北府;容采自幼被说寡情凉薄,如今也栽得彻彻底底。可见这情之一字,一旦沾上,万劫不复。”
“我不怕拖累魏俨,最多不过也让他恨我罢了。我最怕的,是有朝一日……我自己心软了。”
“到那时……我怕我会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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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权已黑【。
第93章 蛰牙(上)
次日一早,皇帝便率众臣出行。被人“不小心”撞破身份的皇后也换了不知何人准备好的朝服,陪在他身边,与他携手登高,在江堤上摆坛祝祭、焚香洗剑,除兵甲、披龙袍,昭告天下战事已平,天子归朝。
这种走走形式的活动,蓝祈自是不需参与,何况也起不来床。夜雪焕回到行宫时已近正午,蓝祈不过将将醒转,迷迷糊糊地让他抱着温存了一会儿,这才起来洗漱用膳。
皇帝午后要闭门静心以清杀气,是以不再摆宴,只赐下素斋,吩咐群臣自行用过后不必请安,各自回朝,准备明日皇城迎驾。
然而在这些臣子不情不愿地离去之前,御案前就已经堆满了折子,且本本厚实,字字血泪。
早上他就已经听说了昨晚宴上之事,虽有不满,但毕竟无伤大雅;夜雪权祝祭之后特地来请了罪,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僵了关系,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满桌奏折也都如他所料,都是有关西南战后处置的。赞同立郡者其实倒占大多数,但具体如何管理却莫衷一是。夜雪渊一目十行地翻看,原本只想了解一下朝中众臣的态度,却意外地翻到一份弹劾皇后的。
他仔细看了看,居然是说皇后自降身份偷来行宫,思念皇帝是假,献媚邀宠是真,为保自己地位不惜阻碍皇嗣延续,是善妒失德、不识大体,希望皇帝不要只贪一时芙蓉暖帐就偏宠独宠,而应该广施雨露,以保皇族血脉繁荣。
夜雪渊简直气笑了。
玉恬昨晚之举的确动机不纯,虽然两人最终交了心,但她的目的是要阻止他纳妃。他对床笫之事并无太大兴趣,后宫又是纷乱之地,人多了只会更麻烦。介于先帝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愿用结亲的方式拉拢朝臣。先前倒也动了些选妃的念头,一则新政推行在即,不想给朝中多留话柄;二则生育总有风险,玉恬对他助益良多,他不想她为这些寻常女人都能做的事而分神伤身。
可这意愿才不过露出了一点苗头,玉恬就急着来宣示主权,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本也不能算是被玉恬煽动,却让玉恬背了个黑锅。
有人弹劾玉恬倒不算意外,问题在于这折子的语气实在太冲太直白,面上在说玉恬妖媚惑主,实际上却是在嘲讽他贪美色还耳根软,被枕边风一吹就不顾大局,赤裸裸地说他“惧内”。莫说他如今是皇帝,这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看了一眼署名,果然是御史台那边送来的。
御史台在朝中是个相对独立的存在,有督查百官之责,上至王侯公卿,下至绿豆小官,只要他们觉得言行不端、为官不正的,都可以上疏弹劾,哪怕是皇帝面前也可犯颜直谏,但无任何执行权,所以实际上也干涉不了多少朝政。
重央自立朝以来就重武轻文,虽然历代都在有意加强文治,但这种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哪怕是皇帝也都以身具战功为荣。而御史台则是个纯粹的文官机构,太祖当初设立御史台,本意就是要架空这些“穷酸腐儒”,让他们有言无权,只能干瞪眼。
后来太祖接连削蕃,弑亲王、夺兵权,御史台一众言官苦苦相劝,甚至有四名开国老臣集体撞柱,血溅宣政大殿,也没能劝回太祖,最终导致两央分裂。
太祖为此勃然大怒,然朝中人心惶惶,无人愿意出征南境;太祖当时已然年迈,还没来得及御驾亲征,倒先把自己气中了风,从此卧床不起,只能由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献帝代政。
献帝恼恨太祖给自己留了这么大的烂摊子,上来就沉痛悼念了那四位死谏的老御史,褒奖、抚恤、追封一样不落;再与下央划江而治,以求韬光养晦。太祖知道后活活气吐了血,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