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蒙蒙亮起,两人才清理干净回到床上,还果真是通宵了。
蓝祈早就睡得昏天黑地,夜雪焕将他抱入被中,掖好被角,这才出到卧房窗外查探了一圈,并未见到人迹,但丛中的确有些新鲜的踏痕。
他目光转冷,随即赶去演武场。
演武场上已经换了一批人,前半夜轮值的人从岗哨上下来,换上已然尽兴的后半夜值守人员;但喝到了天亮,这批后来的将士也都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原本垒成墙的酒坛也几乎全空了,在角落里滚成一堆,甚至还有几十个酩酊大醉的,就这样四仰八叉地睡在矮桌底下,满场都是纸醉金迷之后的惫懒萧条。
夜雪焕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与其让他们歪歪斜斜地睡倒在回去的途中,倒不如索性等酒醒了再说,反正天气暖和,也不怕冻着他们。
程书隽正和几个小侍卫躲在一边闲聊,见他换了衣物,神色如常地回来,顿时露出了暧昧的微笑;然而才刚走上前去,迎头就是一巴掌招呼在脑门上,拍得他脸上的笑都僵了。
“去给我查。”夜雪焕冷笑,“我离场之后,有哪些人离场了却没离开帅府,还久未回来的。”
程书隽一头雾水,但看着他斜斜睨来的凤目,也不敢多问,缩着脑袋下去清点人数。
场间大概只剩了个林远还是完全清醒的,安静地坐在演武场的一隅。这群兵痞子都毫无酒品,平日里再是称兄道弟,醉后也很容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夜雪焕中途离场,总要有个镇场的。
他好歹是个有妻有子的男人,看到夜雪焕把蓝祈抱了出去,哪能不知是做什么;虽然颇有微词,但也能理解年轻人气血旺盛,小别胜新婚,难免干柴烈火。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夜雪焕竟能直到天亮才回来,脖子里还带着一圈新鲜的牙印,甚至也不想着要遮一遮,还不如别回来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夜雪焕一眼,淡淡道:“你这酒醒得可够久的。”
林远为人谨慎谦逊,带兵时虽然严厉,但向来谈吐文雅,像这般隐晦地拿床笫之事来调侃还是第一次,夜雪焕也不由得耳根一红,尴尬地假咳一声,大言不惭道:“今日酒有些多。”
林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再多言,招呼他来身边坐下,才略带感慨地说道:“你那小家伙可了不得。你离场半夜,下面这些人就议论了半夜,据说老师来过一趟,都赞他未来可期,还夸你眼光好。”
夜雪焕闻言心花怒放,强行绷住了表情,假惺惺地叹道:“蓝儿脾气不好,性子大心眼小,若是当真让熙泽难堪了,我替他赔个不是。”
林远心情复杂,乍一听是在赔不是,可这种默认林熙泽一定会吃亏的口吻也未免太嚣张了;但更令他心情复杂的是,事实好像也的确如此。
“那臭小子还差得远呢,合该受点挫才好。”他苦笑摇头,“何况他也的确从你那小家伙那里学了不少,我看他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实是服了的。”
夜雪焕简直更好奇了,蓝祈究竟是做了什么,竟能把那么一个不服天不服地的叛逆少年给收拾了;难不成当真是天生有当太傅的天赋,专治各路小魔王?但转念一想,连莫染都被蓝祈治到没脾气过,林熙泽栽得也不冤。
“你既来了,我便也差不多回去了。”林远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年岁大了,没你们年轻人那么精力好了。”
夜雪焕假装听不出他的某些言外之意,也起身道:“我送林帅。”
“不必了,你且把这一地的醉鬼捡了才是正事。”林远笑着婉拒,“只是熙泽那小子,先前说去醒酒,到现在还没回来,还要烦你替我找一找。”
夜雪焕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联想到了某种不太好的可能性,脸上却仍是笑道:“怕是醉得厉害,不知睡倒在哪片草丛里了。待得天大亮了,我让人找一找,送他回去便是。”
林远并未起疑,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离去。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把程书隽又叫了回来。
程书隽苦着脸道:“王爷,今日进出人数众多,属下正在查呢……”
“不必查了。”夜雪焕冷着脸道,“你先让厨房备醒酒汤,安排人把场上的将士送回去,再带人搜查帅府,把林熙泽给我找出来。”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尤其是我卧房周围。”
程书隽先是一愣,继而大惊,瞪大双眼,倒抽了一口凉气。
夜雪焕对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你又知道了什么?”
程书隽疯狂摇头:“什么也不知道!”
许是他动静太大,惊动了旁边两个晃晃悠悠、互相搀扶着准备回去的将领;两人茫然地眯着眼,看清是夜雪焕,都憨笑着凑上来,一人一边勾住他的肩膀,朝他脸上喷酒气:“王爷啊,你从哪里找来小蓝少爷这样的宝贝的啊?这也太厉害了,我娶婆娘的钱都被他赢去了……”
“你那算什么……”另一人口齿不清地哀叹,“程书隽那个狗日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害我棺材本都输没了……”
饶是夜雪焕修养再好,此时也不禁嘴角抽搐,看得程书隽冷汗涔涔,忙喊了两个下人,一人一个地架走,然后就听夜雪焕一字一顿地微笑道:“你带蓝儿,去营里,赌?”
程书隽又疯狂摇头:“属下哪敢啊!是林小公子盛情相邀,蓝少爷也是怕您为难,不想和他闹僵了关系,这才去的啊!”
马屁拍得清新自然,黑锅甩得干净利落。
夜雪焕由衷评价:“你深得路遥真传。”
程书隽谦虚道:“王爷过奖。”
夜雪焕气笑了,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道:“滚去找人!”
程书隽捂着屁股,忙不迭地溜了。
…………
林熙泽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他此时正徜徉在一个乍一看十分香艳、仔细一想却十分恐怖的梦境里。
他的酒量其实很差,偏又叛逆好强,一端起碗就不计后果;林远在这种场合下也无法一直顾着他,稍不留神,这小子就已经开始舌头打结、脚底发飘了。
喝醉的人一般都不承认自己醉了,但林熙泽却觉得自己定是醉得厉害,否则为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珠子,总要往小高台那边瞟,而且还是瞟蓝祈。
他实在是不能接受蓝祈那副娇软可人的模样,对着他时卑鄙虚伪、不假辞色,开口就是嘲讽,逮着机会就把他欺压得抬不起头;可偏偏到了夜雪焕面前却乖成了一只小猫儿,窝在他怀里好似没了骨头,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
他可以理解夜雪焕的喜欢源自何处,毕竟若有一个桀骜不驯、对谁都淡漠疏离的人只对自己千依百顺,任谁都会被那种征服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蒙蔽了神志。
他并没有察觉这种想法已经有了某种发酸吃味的迹象,只觉得十分不甘;自己是将门之后,自小备受期待,连夜雪焕都认可他的天赋和前途,可蓝祈却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他。每每迎上他的挑衅,都好像在看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无法忍受这种轻视,他甚至愿意按照蓝祈的规则来证明自己的才能,挨了无数戒尺才让蓝祈对他有所改观,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蓝祈就会低下那高傲的头颅,为之前的有眼无珠向他道歉认错,诚恳地承认他的确是将相之才。
这种意愿过于强烈,乃至于都已经超脱了最初的起因,成了一股单纯的执念——他想要蓝祈注视他、认可他,甚至是仰慕他。
然而夜雪焕一回来,蓝祈眼里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敢情蓝祈是拿夜雪焕当标杆来看待他身边的所有人,那这世上岂非就没几个像样的人了。
林熙泽感到气闷、沮丧,强烈的酒意又放大了某种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看着夜雪焕抱走蓝祈之后就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他实在醉得厉害,脑中云雾缭绕,眼前天地颠倒,脚下波澜起伏,没多久就跟丢了,甚至连回去的路也找不着了,周围竟不知为何连个人影都没有,昏昏沉沉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忽然隐约听到了熟悉的紫铜铃响,下意识地循声而去,然后就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
他看到了两道交缠的人影,听到了压抑的喘息,夜风里甚至飘来了淡淡的龙涎香,混杂着一丝他从未闻到过的、若有似无的清甜气息。
他虽年少不经事,但也并非懵懂无知,很清楚那样的姿势意味着什么,一时间连酒意都吓消了三分,却像是被吸住了眼睛似的,挪不开视线。
窗棂的阴影阻隔了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到两人的侧脸和小半边上身,以及一条几乎已经伸出窗外的腿——从蜷起的脚趾到绷直的脚背,从突起的踝骨到紧实的小腿肚,从纤细的膝盖到没入衣摆之下的半个圆弧,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的匀称白嫩,就连膝盘下方那一道浅浅的刀疤都无法成为瑕疵,反而因为受过伤害而更加惹人怜爱。
而这条腿正被另一条手臂稳稳地架着,膝弯枕着臂弯,来来回回地摇晃,毫无抵抗挣扎,亦不担心会被弃之不顾;脚踝上的紫铜铃铛肆无忌惮地上下跳动,那在演武场上时刻被压制的铃声终于欢脱地响成了一片,大喇喇地将主人平日里禁欲淡漠的伪装一把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