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当中有没有父皇的算计,刘霆逼宫之事怕是板上钉钉了。”夜雪焕看着他,嘴角边笑意锋锐,“你说,我是勤王,还是不勤王?”
若要按理,他自是该要去勤王的。但一则刘霆尚未动作,勤王之名无法成立,二则他也不信金吾卫真的会反,或者说是不信他那位父皇当真就一无所知、无所准备。何况他本就在松留峰上,冰天雪地,山路难行、消息难通,完全可以推说毫不知情。但若这消息当真是夜雪极故意放给楚家的,夜雪焕此时佯装不知,一旦逼宫失败,回头皇帝又可以指摘他消极怠慢,有刻意纵容之嫌,更有不忠不孝之心。
若只是刘家倒也罢了,关键是楚家竟也在里面掺了一脚。楚夫人分明是要借刘家之手,把皇帝和太子一并除了,再顺理成章地把夜雪焕扶上皇位。
楚悦之如今卧病在床,可真病假病却要另当别论;楚夫人一介女流,目光不够长远,考虑不够周全,想当然地以为楚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但楚悦之却很可能在她背后做上第二手准备,故意放楚长越出来通风报信,让夜雪焕赶去勤王。如此一来,即便刘家事成,皇帝身死,他也有十足的理由可以公然叫板,争夺皇位;刘家事不成,他就更有护驾之功,成为最后的得利者。
可万一这都是夜雪极的计谋,金吾卫里走漏的消息根本就是他对楚家的试探,那楚家这次绝对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太像夜雪极的行事风格,所以夜雪焕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但这些全都是猜测,他也无法判断究竟是谁算得更远更深,是谁把谁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或是谁更技高一筹,能最终取胜。
楚长越心思坦荡,一心只想着勤王救驾,他却在一瞬间就把上上下下的相关者全都怀疑了个遍,甚至连楚长越都没能逃脱。
蓝祈可以高高兴兴地吃他姐姐做的松子糖,他却要和自己的亲爹亲舅舅斗智斗勇,把每个人都往最坏里揣度。
“自然要勤王。”蓝祈回握住他的手,声音极轻,“但首先要保的,还是太子。”
勤王不保皇帝保太子,这本就已是无比大逆不道之辞,蓝祈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坚定而清明。
夜雪焕顿觉心情松了些,将他抱了过来,贴着他的脸颊,低声道:“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蓝祈道:“刘霆在丹麓没有重兵,没有底气自己登位,便是逼宫也只能让太子提前继位。说句忤逆之言,陛下本就已经缠绵病榻,哪天出事都不奇怪……”
“这种话你也敢说。”夜雪焕笑着在他臀*上拍了一下,“有你这样咒公公早死的儿媳么?”
蓝祈撇了撇嘴,这人真是无论何时都不忘讨他的口头便宜,也不理会,径自说了下去:“刘霆有金吾卫在手,想要陛下的命不难,难的是让太子继位之后对他言听计从。我不知他具体会如何行事,但只要我们能保太子不受威胁,让他认定你才是他唯一的倚仗,由你来扶他继位,那刘霆一切的打算都会落空。”
他顿了顿,眼神不自觉地瞥向了别处,“从这个角度而言,陛下的死活……嗯,无所谓的。”
夜雪焕哭笑不得,在他颊上狠狠捏了一把,笑骂:“这种话也就只能说给我听,知不知道?”
蓝祈嗯了一声,讨好认错一般蹭了蹭他的手心,轻声叹道:“只是楚家……”
夜雪焕不屑地嗤道:“我那个舅母,没有我母后那般的才智胆色,却想学她风云叱咤,当真是不自量力。舅舅的风寒估计也是半真半假,自己拉不下脸明着忤逆,倒让舅母去做个恶人。我早就说过,自作孽不可活,我救不了楚家,长越自己心里也清楚,否则也不会急着来找我。”
“所以你更要去勤王,确保楚家动不了太子,才不至于让你舅舅酿成大错。”蓝祈沉吟着说道,“只是这时机确实不太好把握,贸然回去恐要打草惊蛇。不若明日先下山,逗留在山脚下,先将城内情形查清楚,再做决定……”
他兀自思索着对策,却没留意夜雪焕凤目之中越来越深沉的叹惋怜惜之色。
“蓝儿。”夜雪焕打断他,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嗓音微哑,“你可曾想过,父皇、刘霆、还有我舅舅,这样的人物若真要相互算计起来,会是谁输谁赢?”
蓝祈一愣,不知他此问何意,而且问题本身也极其刁钻尖锐,一时竟答不上来。
“自南巡起,我就一直压着刘霆,步步抢先;但这一回,我也实是措手不及。”夜雪焕自嘲地笑了笑,“失了先手,此时我也没了太多插手的余地。唯一能做的,是保下太子,拦住楚家,让父皇去和刘霆正面交锋。你说这两人,谁不是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谁能保证自己就比对方多算一步?到了这个程度上,成事与否,已不在人为。”
他抬手向上一指,“而要看天。”
蓝祈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番话。
夜雪焕直言道:“我没有把握。”
相识至今,他一直都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所有的布置都周全缜密,每每都让蓝祈敬佩不已,却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没把握”。
“我无法保证一定能保住太子,无法确信方敬是否真的有反意,甚至无法判断父皇究竟知不知情。”夜雪焕郑重说道,“我没有准备,所以这当真会是最凶险的一回,能不能成,都要看天意。”
蓝祈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他明白。
夜雪焕捧着他的脸,浅浅亲了一下,“蓝儿,你怕不怕?”
“我为何要怕?”蓝祈挑了挑眉,“往坏处想,无非三种结果,刘霆胜,太子登基;楚家胜,你登基;陛下胜,刘家和楚家一起倒霉。他们都在拿命去赌,可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勤王顺利,陛下与刘霆两败俱伤,我们保下太子,从此天高海阔,都尽在你手了。”
夜雪焕有些意外,随即又笑开了:“我家小猫儿真是出息了。”
蓝祈的思维方式与他不同,他习惯于层层递进、细细密密地罗天网地,而蓝祈则会先将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考虑到,从而最有效率地规避风险,推演能够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途径。往日里他布置万全,往往都断绝了除自己所求之外的所有可能性;然而此次他准备不足,难免有些焦躁,反而是蓝祈有恃无恐。
刚回丹麓时,蓝祈嘴上不说,却分明极度不安;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他竟比夜雪焕还要有斗志,隐隐都有些兴奋地颤栗起来,言辞之间锋芒毕露,也不知是不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缘故。
夜雪焕无不感慨地想,蓝祈这样的性子,若是接了太傅的班,自是什么样的小魔头都要被打磨出形状来;可若真要把他放进了安稳无波的太学府里,才反而要埋没了他这一身不服输的傲气。
他们从骨子里就是同一类人,永远都要活在冒险和斗争之中,否则欲从何来,乐又何来?
“都是你教我的。”蓝祈勾着他的后颈,微微仰着下巴,语气傲慢至极,“我也会让天下人都看到,只有我才够资格与你携手并肩。”
夜雪焕大笑,在蓝祈唇上狠狠啄了一口,打横抱起来就丢到了床上。
——什么阴谋阳谋,在如今的他眼里,皆不足为惧。
…………
楚长越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即便连日奔波,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可心中总想着逼宫之事,辗转难眠。
但除此以外,他更加恼怒夜雪焕之前的态度。
他二人自幼亲厚,太学府时期各种陪着受罚的陈年旧事就不提了,单凭在西北的这九年,夜雪焕也不该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楚家是将门世家,他刚从太学府结业就入了军籍;本可以在莒阳郡安安稳稳地发展上升,可楚后薨后,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夜雪焕去了西北,披荆斩棘、出生入死,年纪轻轻就擢成了挂翎的将军,却也挂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彩,脸上看着斯斯文文,其实身上伤痕累累,都是和夜雪焕一起在战场上拼出来的。
他知道楚家此次理亏,夹在中间也确实难做,但劝服楚夫人失败之后,他半刻都不曾犹豫,披星戴月、顶风冒雪地跑来报信,几乎已经是大义灭亲地背叛了楚家,结果就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明日再谈”,那一口气憋在心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夜雪焕一贯有主见,楚长越也习惯了听从和跟随他,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觉得不妥;可如今看着他与蓝祈的相处,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蓝祈不拿主意,但夜雪焕事事都会说与他听、与他商议,把他当做可以分担之人。楚长越在南巡期间就已经领教过,这两人议事时几乎就容不得旁人插口,蓝祈也的确有智有谋;可如今十万火急,夜雪焕打发他去休息,自己却关起门来与蓝祈商议对策,实在不得不让他觉得见外疏离。
大抵是因为又急又累,心里头也就脆弱了些,竟是闹起别扭来了。可转念又觉得大事当前,自己这样斤斤计较委实不知轻重,尤其这别扭闹得好像是在吃蓝祈的醋一样,就更加觉得自己不够成熟谨慎,也不够有容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