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放慢了语速,直直地盯着太子妃的眼睛。听到玉无霜的名字时,她轻轻勾了勾唇角;听到“玉恬”二字时,也只稍稍歪了歪脑袋。自始至终,那双眼睛里都没有出现半点波澜,仿佛这两个名字与她毫无关联;可随即又收起了下巴,压低了眉毛,微阖了眼帘,只是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整个人的气质却突然天差地别,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了一股诱人的妩媚感,却又偏偏妩媚得极其傲慢,让人生不出狎亵之心,平白给人一种被居高临下审视的错觉。
“……好久都不曾听人喊这个名字了。”
就连声音都比先前醇厚低沉了些许,微带点沙哑,语速、语调,甚至是口音都不尽相同。她分明还是太子妃的容貌,却仿佛转眼之间就生生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她身上都不觉得突兀,似乎哪一个都是浑然天成、没有丝毫作伪的她。
他面前的女人,居然就这样毫不在意地转变了身份,从内向腼腆的太子妃变为了云雀中最顶尖的密探,足以和蓝祈一样冠以“金”字称谓的金羽——玉恬。
夜雪焕曾在红龄身上看到过完美的伪装,而今见了玉恬,才更加体会到了所谓“影魅”的变幻莫测、一人千面。
以往不知云雀内部详情,如今才再一次意识到这个组织的可怕,能够培养出蓝祈这样神出鬼没的潜隐,也能够培养出玉恬这样千变万化的影魅,甚至还有玉无霜这样的领导者和教育者,足可窥得当年凤氏鼎盛时期的冰山一角,只可惜千年基业,依旧是败光了。
“姑母竟连我的身份都告知于你了。”玉恬盘弄着手里的印章,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意,“连羽部的信印都落在你手里……怎么,云雀是玩完了么?”
她说着“玩完”二字时,竟没有半点慌乱紧张,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而夜雪焕更是听出了某些话外之意,她这个本该是刘家计划里最关键、最核心的人物,却似乎对这一年来的变故完全不知情。
“我那姑母可非常人,若非自愿,谁也不可能问出话来。连她都离了心……足可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玉恬也向前迈了两步,在距离五步左右的位置站定——那是贵族命妇与男性亲眷单独相处时,被允许离得最近的距离。
哪怕已经承认了身份,她却依然守着太子妃该有的矜持,半步也不逾矩。
“我与太子成婚五年,始终未有子嗣。”她微眯着眼,声音轻得仿佛是从极远处飘来,又似乎是直接在耳畔回响,极为诡异,“殿下难道以为,是太子在防着我么?”
夜雪焕扬了扬眉头,玉恬这番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也不做声,听她继续娓娓道来:“殿下既见过姑母,理当知晓她是何等人物,可她却也只能在云雀之内,做一个见不得人的睛首。为何?因为她是个女人。”
夜雪焕立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恬继续道:“她领着睛部,掌握着全天下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连重央都要忌惮她手中的情报能力。可那又如何?在那群老东西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好用的工具,容不得她的半点反抗。我亦是如此,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一头下崽的母猪,所要做的只是生下一个同时带有夜雪氏和凤氏血脉的嫡子,所以东宫之外的一切情形,我都不需要知晓。”
“刘霆的图谋,玉家的图谋,我岂能不知?”玉恬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即便真能让他们复辟了,我又能有何好处?还不是过河拆桥、藏弓烹狗?富贵荣耀、权势功名,可能轮得到我这个女人来分半杯羹?”
“什么亡国之仇、复国之义,都不过是玉家那些男人为自己的贼心不死找的借口,统统都是无稽之谈。”她仰起头,傲然一笑,“我已是重央的太子妃,距离母仪天下不过一步之遥,为何非要舍近求远?”
“我姓玉还是姓郁,有何打紧?只要我是重央的太子妃,我便只与太子同心。”
夜雪焕哑然失笑,玉恬的想法竟与白婠婠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然而白婠婠还停留在忿忿不平、急欲证明自己的阶段,玉恬却已经懒得理会这诸多因果,也无心改变这世间对女人的不公和偏见,只不动声色地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
他想起自己之前还曾劝白婠婠莫要盯死军中这一条路,想不到眼前就有了个活生生的例子。
玉无霜也好,玉恬也罢,都把玉家看得极透彻,反倒是那些执着于往日辉煌的族中男丁无法正视现状和事实。但凡玉家能给这些女子一些应得的尊重,大抵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地步。玉无霜身在其职,到底还有些痛惜之意;而玉恬竟是根本毫不关心,冷眼看着云雀没落、玉家衰亡。
她如今已经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比起前朝遗族、乱臣叛党,做个聪慧贤德的太子妃本就是更好的选择。以夜雪氏的立场而言,她这完全算得上是“弃暗投明”,可若真要论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切身利益罢了。
什么家国,什么大义,都是虚的;比起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玉恬的市侩精明简直真实到可怕,却反而比其他任何说辞都要可信。
刘家和玉家互相虚与委蛇,踌躇满志地要抢这江山,却没想到其实早就后院失火。想来太子这些年来一直无子,大概都是玉恬在警醒着他,替他防着刘家;他们夫妻间的关系显然也不似夜雪焕先前所想,前日赠予羽部信印时,夜雪渊会不悦,只怕也是以为夜雪焕要对她不利。
夜雪焕笑道:“皇嫂若与皇兄同心,就不该与我说这些。”
玉恬也笑了:“我不懂朝事,也不懂所谓的真情,但我懂男人。你这样的男人野心太重,皇位满足不了你。”
夜雪焕不置可否,心里却不由感慨,上一个这般看穿他对皇位的想法的人还是白婠婠,在这方面,女人或许的确有着天生的敏锐。
“你我所求不同,不谈合作,但也互不阻碍。”
玉恬绕过他身侧,也来到那株红梅面前,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浅浅一笑:“红梅各赠,岂不美哉?”
夜雪焕含笑点头:“皇嫂所言极是。”
红梅意喻坚贞,折梅相赠自古便是美谈。
夜雪焕手中那枝要赠予谁,玉恬手中那枝又要赠予谁,都不必再明说。
…………
鸿胪寺占地不大,但外宾接待重地,容不得人随意走动,往来都需要车辇代步。此时宴厅之外,数十辆形制各异的车辇齐齐整整地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受过训的马匹即便在寒冷的冬夜里也都安静不动,车夫更是个个低眉垂首,显出了一片不同于宴厅之内的寂冷寥落。
梁王负手而行,前方有下人为他举灯引路,后方有侍卫为他保驾护行,分明是前呼后拥,却又让他倍感压抑。路面上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残留的水渍结成了一层薄冰,反而更加湿滑难行,根本走不快,错杂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回响,活像是在押解犯人。
真要仔细论起来,他距离阶下囚,亦相差不远。
梁王刚过而立,正是最好的年华,整个人却像是已经泄光了所有的精气神一般,眼神无光,嘴角下挂,哪怕是裹在一身锦衣玉带之中,也显得落魄而颓唐。堂堂一国亲王,也不知是要经历怎样的凄风苦雨,才会变成如今这般自暴自弃、了无生趣的模样。
下人引他上了车辇,悄无声息地退去。明面上,梁王是颐国使团里身份最高之人,所配车辇也极为宽敞华丽,六面都是厚实的沉木所制,如同一座四四方方的囚牢。
他似乎对外界之事都很漠然,目光一直游移在地面和自己的脚尖之间,踏入车厢的那一瞬间才愣了一下。
车厢里的软榻上坐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发上束着攒银梅花小冠,身上裹着一件夸张的南瓜色斗篷,脖子里系着两颗雪白的毛绒球,兜帽上还有两只可笑的猫耳,乍一看无比娇俏可爱,然而他的神情却与那身打扮截然相反,漆黑的杏眼里闪着幽幽的暗芒,像是能洞穿人心深处最不能见光的丑恶。
咔嗒一声轻响,车厢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只剩一盏昏黄的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地跳动。
梁王心中警兆陡生,却见那少年扬起手,亮出了掌心里一枚精巧的白玉小牌。玉牌上没有任何图案文字,但他一眼便知那是什么,强行稳了稳心神,低声斥道:“你是何人?”
“梁王不必认得我,认得这玉牌即可。”
少年的声音清泠柔软,语调却毫无起伏,听上去凉薄而无情,可就是那种不容人近狎的生冷才最能勾起征服的欲望。
梁王看着他,分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庞,却似乎恍然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曾经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经征服过那样一个骄傲的少女,所以他清楚那纤细单薄的身躯之内会有着怎样的傲骨和风姿,而那淡漠禁欲的外表之下又会是怎样的执拗和坚韧。
——他所喜欢的姑娘,也曾经是这般耀眼迷人。
外头传来车夫打马的低响,车辇开始缓缓行进,车篷四角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摇曳,伴随着车轱的吱呀闷响,将车厢内的低语全然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