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早已不是当初的少主了,如今脸大身长尾巴粗,屁股后面挂着两颗沉甸甸的小铃铛,据下人们观察,似乎已经祸害了附近不少小母猫,性子也越来越野。高迁一直在琢磨,等到来年开春就把它阉了,好收收心。夜雪焕也不想被发情的母猫拐跑了儿子,遂点头应允。
少主自然不知自己即将雄风不再,整日里傻兮兮地在它爹娘膝上撒欢。夜雪焕近来忙碌,时常整日不在府中,便是不出门也有大堆文书要处理,不似往日那般能陪着蓝祈午憩;蓝祈自己睡不暖和,就非要赖在他身上睡。好在夜雪焕也算练出来了,左手抱人右手写批,半点不耽搁。怀里窝一个,案头上躺一个,一大一小两只懒猫,都安安心心地依赖着他,就觉心中满足非常。纵然丹麓城里局势一日紧过一日,他也不急不躁,步步为营。
所以当太子风尘仆仆地从南境回来,气势汹汹来找他时,就看到他虽然手里批着军折,怀里却香温玉软,案头一只大胖猫睡得四仰八叉,还拿屁股对着外面。
太子瞧见了某些极其不雅之物,气得眉梢倒竖,怫然道:“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嗓门极大,把少主吓得直接蹦了起来。这猫平日里虽然毫无节操,却也分辨得出哪些人能蹭、哪些人不能,而眼前这个横眉竖目的显然属于不能蹭的那一类,于是灰溜溜地躲到了案底,乌黑的皮毛在阴影中连轮廓都看不清,只剩一双碧绿的眼睛闪着警惕的光芒。
人和猫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猫醒了会被吓跑,可人醒了还能装睡。蓝祈在听到童玄回报太子来访时就已经醒了,但夜雪焕既然没在第一时间让他回避,他就明白该怎么做;面对太子的怒火,只是翻了个身,把大半张脸都埋进了夜雪焕胸前,态度很是嚣张。
太子更气了,手指一伸就骂了起来:“你府里的奴才可当真厉害。莫说只是个男宠,便是你的正妃,见了本宫也当周正行礼,单就不敬这一条,本宫就能把他拉出去乱棍打死!”
童玄引着太子进入书房之后就自觉站在书案之后,闻言颇为不屑,却也不敢表现在脸上,默默撇开了头。
“皇兄好大的威风。”
夜雪焕搁了笔,顺手将蓝祈身上的毯子裹得紧了些,气定神闲地说道:“有这般威风,却只能跑来我府里吓唬我家的小猫儿,岂非太浪费了些?”
他话中有话,直戳太子痛处,一下子就把人戳泄了气,负手抿唇,再不言语。
当朝五位皇子,长相都随母亲,各有风姿。夜雪渊气质冷冽,眼角上挑,瞳仁偏小而眼白偏多,双眉间隐有剑纹,配上一身金冠红袍,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除了那对琉璃色的眸子,就只有那两片薄唇与夜雪焕极为相似,此时一抿起来,就只剩下一条锋利的唇线,锋利得仿佛都能扎破自己的嘴角,生生要抿出血色来。
“皇兄莫怪。”
夜雪焕让人给他看座斟茶,自己却抚着蓝祈的后背,声音也放得极轻缓,倒好像他真的还在睡一般,“我家小猫儿体寒,所以贪暖要人抱。平日这个时间我惯常都不见客,只是皇兄来得突然,也不好教你等。还请皇兄有事都轻些说。”
这话倒说得好像他有多重视太子、为他破了例似的。
夜雪渊的怒气都呛到了嗓子眼,可终究有求于人,也只能强行忍了,在客位上坐下。
下人奉上了茶水,浅杏色的茶汤里飘着一朵小白花,看得他又是一阵厌烦。他端起茶盏勉强饮了一口,又瞥了一眼夜雪焕怀里那个被毯子裹成一团的少年,声音竟真的莫名放低了些,语气却依然冷硬:“一个男宠,恁不讲规矩。你若教不好,就索性莫要再养。”
夜雪焕也不理会他张口闭口的奴才男宠,悠然回道:“小猫儿要讲什么规矩?娇蛮任性才可爱。若是都条条框框地教好了,事事都只会听话,那岂非成了狗了。”
这话委实夹枪带棍、含沙射影,听在夜雪渊耳中尤其刺痛,分明是暗指他已经快要沦为刘家一条听话的狗,然而他却无法反驳——因为事实如此,否则他也不至于来找这个自小水火不容的皇弟求援。所以就算夜雪焕要故意摆谱给他个下马威,也再正常不过。
夜雪焕其实倒是真心想要帮他,毕竟刘家之事早已超脱了“争位”的范畴,成了“篡位”,必须优先解决;而且若能让夜雪渊倒戈相向,他也乐得轻松些。于公于私,对他而言都有利无害。
夜雪渊会突然造访,必是夜雪权那里给他透露的风声;但若非真的走投无路,他绝拉不下脸来找自己。两人龃龉多年,莫说夜雪焕一时无法诚挚相待,只怕夜雪渊也接受不了他的半点殷勤。不把态度放傲慢一些,不把话说得阴阳怪气一些,夜雪渊反而要难堪,反而会觉得他是笑里藏刀、另有所图。
好人有时候就是这么难做,明明是要帮忙,还要装得如此恶相,不让旁人觉得欠自己人情——虽然夜雪渊吃瘪的模样也让他暗爽了一阵就是了。
夜雪渊一句都不想与他多啰嗦,不耐道:“刘家之事,你……”
他斟酌着措辞,终究却还是烦躁地抿紧了唇。刘家本是他的靠山,可这座山如今却已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没人愿意做一枚用完就扔的棋子,但要他亲手把这座靠山推倒,彻底退出这场争夺,又委实不甘心。
夜雪焕看着这位皇兄摇摆不定的模样,脸上带着笑,心中却半点快意也没有。夜雪渊虽是长子,实际上却只比夜雪权早出生两个多月,一个年尾一个年头,说法上就成了年长一岁,若真要论起来,其实与夜雪焕相差不多,勉强还能算是同龄人,却一直相看两相厌。
夜雪焕的二十四岁生辰就在下月,仔细想来,这整整二十四年里,他竟是一眼都没多看过这位皇兄,也不曾想过他是何等处境。
重央立朝百年,已经是第五任君王,平均下来每一任都在位不足二十年,几乎都是少年即位,壮年驾崩,下面的皇子都还羽翼未丰,也没什么争位的力量,基本上都和平交接。几代下来,皇帝都非长即嫡,可却在夜雪极身上破了例。并非是他有多众望所归,而是在他登位之前,所有兄弟都死光了。这其中有没有他动的手脚说不好,何况如今他是皇帝,就更加谁也不好说。
当朝皇帝亲身向整个重央朝廷证明,母家背景、长嫡尊卑都是虚的,只有命硬活得久才算真本事。他当年登基时不过十八岁,夜雪渊入主东宫时也是十八岁,太子一当就是整整九年,无功亦无过。
他也曾经深信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任由夜雪焕军功多么显赫,只要他不犯错,这个储位都换不了人;而若夜雪焕要强抢,那便是不义不悌,名不正言不顺,想要成事,难上加难。所以他不需要搏命去挣军功,亦不需要什么贤德之名,只要尽好他太子的本分,一步都不多向前走——这也是刘霆多年来教导他的行事准则。
等到终于明白过来,他已经成了刘霆掌中的傀儡,身上牵着线、骨里扎着钉,稍一挣扎就要皮开肉绽。他一不敢结交朝臣,二不敢培养亲信,朝中都当他背后有个庞大的刘家,实际上根本就是孤立无援。如今刘霆的野心昭然若揭,再不与他划清界限,只怕当真要成为他谋反复辟的工具。
可一旦选择这条路,背后没有了支撑,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夜雪渊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夜雪焕不由得再次感慨,他们这位父皇当真下的一手好棋,当初谁都以为是他性懦,致使权臣变成了外戚,直逼皇室威严,可现如今呢?夜雪焕与楚家貌合神离,夜雪薰对南宫家恨之入骨,夜雪渊更是要直接与刘家翻脸了。
夜雪极竟是想用这种法子,从内部攻破三家。
蓝祈是楚后养在云雀里的蛊,而他们这些皇子又何尝不是夜雪极养在三家之中的蛊?这等手段,也不知他两人究竟是谁学了谁。
刘家有谋逆之心,诛之不惜;可楚家和南宫家都是开国功臣,将来又要如何处置?
——这些难题,夜雪极必然是要留给他们的。
若论为君之道,夜雪极无可挑剔;然而若论为人……只能说南宫雅瑜一针见血。
“刘家之事,早已不单是你我之事。”夜雪焕轻声道,“你的今日,又何尝不是我的明日?若当真到了那一步,我只会比你更难。非是帮你,不过是帮我自己。”
夜雪渊看了他一眼,嘴角终于松了松,压低了声音:“……容采。”
二十多年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喊夜雪焕的替字,一时别扭至极,“你究竟想要怎样?”
这种话问出来,无疑就已经是认输服软了。刘家不得不除,可一旦除了,他这个东宫之位就成了无根之萍,摇摇欲倾,再无任何力量与夜雪焕争夺。他必须要从夜雪焕这里讨一个承诺,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是讨一个安慰,讨一个决心,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东西半点实质性的作用也没有。
夜雪焕看他那视死如归、听候发落的架势,不禁有些好笑,可转念却又觉得有些悲凉。刘家隐忍百年,到如今才露出了狐狸尾巴,还不都是被夜雪极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