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该是不能见光的身份,却被那么多人接纳和包容;玄蜂也好,太傅也好,哪怕是路遥和南宫秀人那些不着调的玩笑,甚至是夜雪薰给他捎来的那一箱子春宫图册,都让他欣悦和动容。他再也不是一个只能潜藏于阴影中的游魂,而是被那么多人好好地放在了心里,成了一个无比真实而鲜活的存在。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拥有“高兴”这种情绪。
而这一切,都是身边这人给予的。
“我的蓝儿岂能如此轻易就满足。”夜雪焕抚着他的发顶,在他耳边低喃,“你要再贪心一点、再不择手段一点才好。”
蓝祈反手揽住他的后腰,懒洋洋地说道:“我连太傅都算计了,你还要我如何不择手段?”
夜雪焕失笑:“太傅嘴硬心软,你这充其量算是卖个乖,何谈算计。真正的算计,都要留给那些会阻碍我们的恶人。”
比如他那位深藏不露的父皇,比如一直企图拿捏他的楚家。
平心而论,他与楚家之间毕竟还有血缘相连,何况还有楚长越夹在中间,他并不想和楚家正面冲突。之前故意在夜雪镜的偷窥下做了些过火的,就是知道这小子必会回去和他母妃说道,借此将消息传去楚家,做一次小小的投石问路。当然他并不认为会有什么乐观的结果,但有些事,他总归非做不可,不过是手段软硬的区别。
蓝祈看着他此刻的神情,挑眉道:“也不知谁才是恶人。”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是从夜雪焕身上学来的,但夜雪焕眉尾上扬,斜斜一挑便压迫感十足;而蓝祈的眉毛平直浅淡,只如水墨轻扫,这样刻意挑着,反倒显出了几分无辜和稚巧来。夜雪焕看得喜欢,捏住他的下巴,笑骂:“你这张小嘴近来越发毒了,不若还是给你堵起来。”
蓝祈轻哼一声,然后就被堵住了嘴。
…………
丹麓的秋期很短,到了九月末,北境的寒风从银龙山脉的隘口中穿透而来,早晚时分已有初霜。夜雪焕很是忙碌了一段时日,把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还与莫染一道暗中做着战备部署,甚至在书房里堆起了沙盘。
他倒不是没有考虑过夜雪权的提议,只是终究要把各种准备都做好。蓝祈不谙兵法,也不多过问,自顾自地过着他“家宠”的好日子,去太学府陪了几回太傅,和南宫秀人出去玩了几趟,去玄蜂营里带了几回训练,还和路遥探讨了许多谍报方面的问题。
路遥幼时在刘家受训时,更多其实是倾向于影魅的路线,对于如何获取和传递情报并不敏锐;好在夜雪焕当时的情报网已经基本成型,只是他久在西北,不甚方便,也无更多精力,所以也只是交给路遥打理。
路遥虽然性子有点一言难尽,但头脑清晰,条理分明,整合能力极强,由上到下,由点到面,由重到轻,由急到缓,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完全超出夜雪焕最初对他的预期。尤其后来慢慢熟练,更加得心应手,甚至还有闲心思去开店赚钱,如今这谍蜂蜂后反倒成了副业。
夜雪焕的情报网已经趋近完善,也并不信任睛部剩余的潜隐,虽然让蓝祈留着玉牌,却无意启用。
新的西南边帅人选已定,由现东南总兵夏礼则调任。此人虽然身在东南,但妻子却是南丘郡的将门千金,与南府渊源颇深。白婠婠之前也提过,西南被刘家牢牢掌控,南府无从入手,却一直在朝廷的暗示和默许下抢夺着东南三郡的资源,暗中扶持了许多人,而夏礼则无疑是其中阶位最高的一个。
此次刘家为了对付夜雪焕,自己给自己开了条口子,反倒让南府趁虚而入,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好不容易有了能向西南突破的机会,也不管夏礼则是海军出身,直接把他塞进了西南内陆做边帅。
夜雪焕对此并不意外,对于朝廷和他那位父皇而言,白家始终比刘家可信,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吃相难免有些难看,却也顾不得了。
白婠婠那里来过一封密信,大致阐明了云水关如今的情况;定南王此番下了狠手,暗中指了好几名心腹过去,不过短短一个月,就将云水关彻底清洗干净,慢慢开始往整个商台郡渗透扩散。南府百年基业,一朝厚积薄发,竟连刘家也疲于应对。
有南府坐镇云水关,夜雪焕更加势在必得,面上却越发平静悠闲,只等时机成熟。
是夜,月朗星稀,夜雪焕喊了莫染和魏俨去枫江苑喝酒,顺便还捎上了南宫秀人。
他们三人同岁,在太学府时也是同期,加上一个南宫秀人,只可惜夜雪薰还在北境,楚长越又回了莒阳郡,否则当年那个让太傅深恶痛绝的小团体就算齐活了。
三人推杯换盏,南宫秀人闻着一室酒香,馋得口水直流,奈何谁也不许他沾酒,只好拉着蓝祈诉苦:“蓝酱你看,当年我在太学府就是这样被欺负的。”
蓝祈想象了一下当年的小少爷趴在树枝上哇哇大哭的场面,顿时心生同情,从面前的餐盘里拈了一块桂花糕,放在了他手心里。
南宫秀人扁扁嘴,吧唧吧唧吃得直欢。
蓝祈最近与小少爷走得很近,一是这小少爷很闲,二来又有钱没处花,隔三差五就有新奇玩意儿弄到手,尤其是东洋南洋那边的天工机巧一类,喜欢又偏偏玩不起来,会拆不会装;如今终于有了个擅长此道的,恨不得天天往百荇园跑。
蓝祈打小就没交过朋友,有时都招架不住南宫秀人的热情;好在小少爷脾气极好,整日里都笑眯眯的,也不嫌蓝祈寡言无趣,自己一个人噼里啪啦就能说上半天,还经常带他在丹麓城里走街串巷,各种吃喝玩乐,上下城区都轻车熟路。时间一长,竟也习惯了这小少爷的聒噪,慢慢与他亲近起来。
夜雪焕对此喜闻乐见,今日也是怕闷着蓝祈,特地喊了个不能喝酒的来陪他。
“你小子真有脸说。”莫染啐了一口,“当年在北境也不知给暖儿出了多少馊主意来耍我。”
南宫秀人强辩道:“明明都是暖闻的主意,你不敢算他的账,还欺负我。妻管严真可怜。”
“你说什么?!”
眼见莫染恼羞成怒,南宫秀人一把抱住蓝祈的手臂,假作抽噎:“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事实,就要被人无情地施以强权镇压,花钿委地无人收,弱小无助又可怜……”
凄凄惨惨的夸张神情像极了夜雪薰的做派,乱七八糟的遣词用句又满是路遥的风格,整个人都被带得歪到不能再歪了。
莫染头疼捂脸:“你给老子闭嘴……”
南宫秀人朝他扮了个鬼脸,夜雪焕看得好笑,取了只小酒盅来斟满,递到南宫秀人面前,“今日就让你喝一点。若是醉了,记得逮着莫染亲。”
莫染凉飕飕地说道:“这小子醉起来根本不看人,你小心玩火自焚。”
夜雪焕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南宫秀人喜笑颜开,捧起酒盅浅浅呷了一口,梨蕊白的醇香散开在唇齿之间,满足得连连赞叹,一双圆眼都眯成了细缝。夜雪焕成功引走了小少爷的注意,不动声色地揽过蓝祈的腰肢,直接抱到了腿上。
莫染又不耐烦了:“大庭广众之下你们能不能收敛点?”
夜雪焕挑眉道:“也就是暖闻不在,你才有脸说。”
莫染老脸一红,恨恨饮酒,不吱声了。
魏俨看着眼前这闹剧一般的场面,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齐晏青之事让他无法释怀,他不惜把命卖给刘家也想要报灭族之仇,然而换来的却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真相,以及一条冰冷的白绫。
魏俨当然没有恶趣味到看着齐晏青自缢,却永远也忘不了他最后那怨恨又绝望的眼神。他的口中吐出了无数恶毒的咒骂,却被一道牢门彻底阻隔。
人心很脆弱,总是会不自觉地同情处境更加凄惨的一方,无论是非对错。当年只以为蓝祈身死,所以觉得齐晏青心胸狭窄,容不得幼弟比自己优秀;而如今死的那个成了齐晏青,又觉得始终不愿相见的蓝祈太过薄情。
诚然于理而言,蓝祈绝无过错,但他终究没有真正明白过人情世故,所以就连血缘也一样可以说断就断,如同当年他割下的那片衣角,说不做兄弟就可以不做兄弟。
他的一颗心只系在一个人身上,齐晏青就像一颗挡路的小石子,踢到一边之后就可以再也不用想起。而夜雪焕身为皇子,举目皆敌,更不用谈什么血浓于水。
看着蓝祈那张日益红润的小脸,看着他眼中清浅的笑意,魏俨只能叹息。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被世间常情所束缚,有着各种各样的牵挂和顾虑,无法像他们两人一样潇洒决绝。
——所以,他也永远无法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心中所求。
他心中沉重,脸上却依旧含笑,听着夜雪焕和莫染相互调侃,时不时还挑拨两句,一如当年在太学府时,那段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
人有心事就容易醉酒,等到酒席散场,南宫秀人没喝到逮人乱亲,魏俨却反而有些神志不清了。恍惚之间听到夜雪焕和莫染又在毫无新意地互相嘲讽,南宫秀人在一旁故作深沉地感慨:“真不知他们到底是关系好还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