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就是九音阁,同样是南宫家的产业,吃完了饭再去喝茶听曲,好不潇洒。
金秋九月,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路遥早就眼馋枫江苑的蟹菜,然而价格太高,实在狠不下心,今日终于逮着南宫秀人宰了一顿。
南宫秀人这阔少爷吃自家酒楼,当然也不心疼,在枫江苑里挑了间最大的雅间,内外两厅,全都宽敞空落,中间以珠帘隔开;几人在内厅落座,外厅原是给酒后助兴的歌舞表演留的空间,此时根本就用不上,但也无人在意。
原本厅里摆的是一张张单独的食案,但路遥和南宫秀人都表示想和蓝祈“增进友谊”,就撤了食案,换了大方几,摆了舒适的软椅。
几人围坐一圈,南宫秀人喜滋滋地说道:“吃螃蟹呢,当然要来点花雕……”
“不行。”路遥严词拒绝,心有余悸地和蓝祈控诉,“蓝酱我和你说,千万不能让秀酱喝酒!这小子喝多了就会化身接吻狂魔,去年立冬在百荇园小宴,他把楚长越都亲哭了!还丧心病狂想亲你男人,结果被一脚踹进了池塘!”
“那可是寒冬腊月啊!水里都是冰渣子啊!你男人可真是……”
“……真是怎样?”
路遥原本懒懒散散地趴着,一听外厅传来的声音,立刻条件反射一般挺直了腰杆,毫无尊严地改口道:“真是干得漂亮!”
南宫秀人狠狠瞪了路遥一眼,委委屈屈地转头诉苦:“三哥,阿遥欺负我。”
夜雪焕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已然换了一身黑底暗金纹的便服,抬手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路遥跟着其他人一齐起身迎接,心里却在暗骂高迁那个老太监,慈眉善目地看着他拐带蓝祈出了门,结果转头就去给夜雪焕打了小报告;蓝祈一早上的行踪肯定都在他掌控之下,不然哪能这么快就找到枫江苑来。
亏得他们还特地换了方几,要和这祖宗同桌吃饭,这顿螃蟹是别想好好吃了。
珠帘轻晃,夜雪焕身后又跟进来两人;童玄愣了一下,赶忙揖首行礼:“见过二殿下。”
就连南宫秀人都老实了,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二殿下”。
竟是二皇子夜雪权。
“不必拘礼。”他摆手示意,声音柔缓温和,“我也不过受了容采怂恿,一时嘴馋,这才偷溜出来。非是正式场合,随意些就好,莫扫了你们的兴。”
话是这么说,但谁也随意不起来。童玄默默退到一边,南宫秀人和路遥对望一眼,彼此都苦着一张脸,心疼这顿还没到嘴就注定了不能好好享受的蟹宴。
夜雪焕把蓝祈喊过去,抓起他一只手,送到夜雪权面前,笑道:“二皇兄,这是我家蓝儿。”
重央五个皇子之中,蓝祈已经见过三个。太子冷峻,夜雪焕华丽,夜雪薰俊俏,都是十分张扬的长相;而这位二皇子却生得清隽出尘,身形高挑瘦削,仪态从容不迫,一袭竹青长袍,配上墨玉发冠,一股子文人名士的风雅之气。只是眼中无光,涣散的瞳孔比常人更黑更大,使得外围那圈琉璃色不甚明显,却反而更加深邃幽静,一眼望去,竟仿佛要被吸进去一样,让人莫名心惊,忍不住就要肃然起敬,生不出半点轻慢来。
虽然面前这人目不能视,蓝祈却还是周全地行了一礼,低声喊道:“二殿下。”
夜雪权摸索着握过蓝祈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微笑颔首。
这位二皇子因为眼盲,出行不便,到如今都还住在宫里。他早年就已明言,自己身有残疾,不愿拖累旁人,执意终生不娶。虽然有违皇室礼制,但谁都知道他是最无缘帝位的皇子,将来无论谁来继承大统,都会照顾于他,让他一辈子做个养尊处优的闲散亲王,也就不勉强他娶妻生子。
他平日深居简出,人影子都难见到,今日居然会被夜雪焕拖出来,也算是极为难得。与其说是嘴馋,倒不如说是专程来会会蓝祈的。
事实上,也的确是夜雪权主动找过来的。
从皇后宫里出来,百荇园就里来人回报,说路遥拐带了蓝祈出门,还跑去枫江苑骄奢淫逸,他正想去突击抓人,夜雪权便派人来请。
他不想留在宫里,索性便邀夜雪权出宫一叙。夜雪权知他心思,何况宫里的耳目反而更多,有些话不如留到外面去说,便也随着他一道过来了。
猝不及防就见了个“婆家人”,饶是蓝祈都有些无措,不停地向夜雪焕那里偷瞄求助。夜雪焕一看就知他那身衣服是新换的,素淡却亮眼,的确比穿红更衬肤色,多了几分清新活泼,比平日里还要可爱,只可惜夜雪权看不见。
他抚了抚蓝祈的脑袋,顺手将他额前的一绺碎发勾到耳后,无声地对他摆口型:“莫慌。”
他们之间的这种小细节,童玄是早就习惯了,路遥和南宫秀人差点双双看瞎。
几人重新落座,这种大方几本也没有什么上下首之分,夜雪权身边的中年男子搀扶着他,慢慢在最内侧的软椅上坐下。
此人身形微胖,面白无须,一看就是个太监,路遥等人都认识,是夜雪权自小就在身边的近侍颜吾,此时跪坐在他身侧,准备伺候他用餐。
夜雪焕拉着蓝祈坐在另一侧,南宫秀人则坐得最远,把中间那个不远不近的留给了路遥。童玄本已站在一旁,但主子要他陪席,也只能战战兢兢地正襟危坐。
丹麓一带的饮食风格意外地朴实,不屑于多做调味,只力求最大限度地开发出食材本身的鲜香。即便是最豪华的枫江苑的蟹宴,也一样只是隔水清蒸,被拆剥好了送上来,每一只蟹壳里都膏满肉肥,红彤彤的甚是诱人。
有如此极鲜做主菜,再配其他硬菜未免过犹不及,所以只要了些时令鲜蔬,一道清爽的乌鱼汤,主食也选了同样清爽的荷叶糯米鸡,外加一盘桂花栗粉糕做甜点。
菜色并不奢华,却道道精细,色泽鲜亮、香气四溢,不追求昂贵珍稀,反而是用最简单的食材来料理人间至味,于质朴处见雍容,典型的丹麓风格——或者说,是典型的夜雪氏皇族风格。
路遥看得口水直流,奈何这场“亲友聚会”已经泡了汤。若是只有夜雪焕倒也罢了,再衰的样子被他看到,最多不过被嘲笑两句;然而夜雪权却不一样,在他面前失了仪态,他只会和煦地笑笑,一脸的宽容温雅,却反而活生生能让人自惭形秽。莫说是路遥,就连南宫秀人都有些怵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乖乖巧巧地坐着。
路遥对酒无甚兴趣,蓝祈和南宫秀人又都是不能喝的,所以原本没打算要酒;但此时多了两个主子,便要了最好的梨蕊白。
名字倒是温婉,其实却是极烈的烧酒;就好像夜雪权其人,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却比夜雪焕还要善饮且爱饮,千杯不醉,更无酒不欢。只是白日里不好多饮,只温了一壶。颜吾将斟满的酒盅送到夜雪权手里,夜雪焕端起自己的酒盅与他碰了碰,两人各自饮尽,这才算开席。
“还是梨蕊白最好。”温酒下肚,夜雪焕眯了眯眼,神情愉悦,“西南的百花酿虽香,却太清甜,短了几分醇厚。”
夜雪权轻笑:“还道你最喜欢的是神仙醉。”
夜雪焕笑着摇头:“神仙醉固然也好,但太辛辣,烧脾胃。”
夜雪权笑意渐深,打趣道:“西北又不是没有梨蕊白,说得这般可怜。”
“二皇兄此言差矣。”夜雪焕亲自替他斟满了酒,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梨蕊白始终不该是西北的味道。”
夜雪权会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言,自己端起酒盅,送到唇边慢慢呷饮。他虽然眼盲,却不是完全不能自理,碰过一次的杯盘碗筷便不再需要指引,颜吾基本上只需要布菜,并不多做伺候。
两人话中有话地聊着天,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童玄反正不敢动筷子,路遥和南宫秀人只管大快朵颐,只有蓝祈最气定神闲,细嚼慢咽,吃相极为斯文。
夜雪权听着场间的动静,微微挑了挑眉,调侃道:“你这嗜酒的性子,怎的你家蓝儿竟是个不饮的?”
夜雪焕闻言笑道:“蓝儿酒后比秀人还可怕,莫要让他饮酒。”
南宫秀人顿时来了劲,忙问:“饮了会怎样?”
夜雪焕挑了一大块蟹膏,淋了醋汁、撒了姜丝,直接喂进蓝祈嘴里,才悠悠说道:“……会吃人。”
南宫秀人噫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贼眼转来转去,满肚子坏水咕咕冒泡,一看就知是在算计怎样骗蓝祈喝点酒,看看是如何“吃人”法。
蓝祈无语地瞥了夜雪焕一眼,无怪要塞这么大一口蟹膏进来,敢情是封口用的。但他也懒得反驳,努力咀嚼着硬实香糯的蟹膏,只觉满口鲜爽,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夜雪焕大抵是不想让他开腔,又给他塞了满满一勺蟹肉,腮帮子都给他塞鼓了起来。蓝祈很想拒绝,但从小被灌输的礼教不允许他含着食物说话,也不能草草吞咽,只好唔唔两声以示不满,听起来却完全是在撒娇。
路遥被这一幕怄得食不下咽,何况夜雪焕那一句“吃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荤味十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想幸好夜雪薰还在北境没回来,不然若是他和莫染也在场,说不定还要攀比一下谁更肉麻,简直丧尽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