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不会忘记延北王把兵符交到他手上时说的那句话:“此战不为国不为家,只为一人,所以一切的死伤后果,也都只能由一人承担。”
漠北轰轰烈烈的一战,四皇子和延北王世子名噪天下,却也从此背上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而这还仅仅只是为了一张皇陵地图。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夜雪薰都十分消沉,不愿再背负更多,几度想要放弃寻找广寒玉,莫染却死不松口。人生来都是自私的,他们这些王公贵胄就更是如此;将士的性命固然都很珍贵,但每每看着夜雪薰热毒发作,呕出的鲜血甚至烫得能消融冰雪,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在他眼里,哪怕是山河尽毁,也不如那一口鲜血来得触目惊心。
两相拉锯僵持之中,又得到了机关阵图在云雀之内的消息。
漠北烽烟方熄,不宜再动兵戈,何况西南也没有他们带兵的立场。莫染焦躁地等了两年,终于等来了一条云雀的情报,等来了蓝祈,等来了皇陵的机关阵图,如今又等来了这把机关钥匙。
就是这样一把看起来根本经不起夜雪焕一巴掌的墨玉钥匙,却能让夜雪薰脱离苦海,从此再也不用受内火焚体之苦,再也不用把春夏之间最好的时光都消磨在寂冷的雪岭里。
没有再费他一兵一卒,没有再让他和夜雪薰背负上沉重的包袱,这梦寐以求的解脱,却居然……是等来的。
他当然是应该感谢蓝祈的。无论蓝祈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他都已经没有了质疑和排斥的立场。
“不必急着谢,我也有事要你帮忙。”
夜雪焕示意他把钥匙还回来,莫染也只得依依不舍、小心翼翼地放回他掌心里,那殷切的眼神看得夜雪焕都直起鸡皮疙瘩,嫌弃地瞟了他一眼,说道:“在开皇陵之前,你先陪我把颐国灭了。”
楚长越差点一口茶水喷到身上。
“不然呢?”夜雪焕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悦,“否则我如何解释这钥匙和机关阵图的来源?天上掉下来的?”
莫染心知他是要保护蓝祈,倒也没反对,沉吟片刻,问道:“理由呢?”
夜雪焕道:“窝藏前凤氏余孽。”
莫染蹙眉道:“当真?证据呢?”
夜雪焕道:“当真。证据暂时没有,打完就有了。”
莫染点头:“那就速战速决。”
楚长越目瞪口呆。
颐国可不同于北胡、边蛮这些边疆部族,两国交战之事,倒好像这两人三言两语就直接敲定了一样。然而仔细一想,倒也不是不可行;云水关被南府接管,刘家造不成阻碍,何况自赵英那桩人口案之后,朝中就一直群情激愤,颐国不日又将遣使入朝,只要稍微露点破绽,完全有可能构成出兵的理由。夜雪焕只怕也不单纯是为了保护蓝祈,甚至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此打算,不过是厚积薄发。但这终究是战事,哪怕颐国只是个不堪一击的边陲小国,备战、宣战、出战、再到战后处置,一样比一样麻烦,岂是简单的对阵冲杀可以了结的。
楚长越忧心忡忡地出了会儿神,夜雪焕和莫染已经讨论起了兵力问题,甚至还探讨了一下新任西南边帅可能的人选,简直可谓十分猖狂。楚长越实在听不下去了,岔开话题道:“云水关此次究竟是何情况?怎的就突然找到了皇陵钥匙?”
夜雪焕沉默片刻,解释道:“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们,此次皇陵钥匙能最终被我所得,都是拜我母后所赐。”
两人一头雾水,就听夜雪焕略带嘲讽地说道:“蓝儿是母后派进云雀的。”
还没来得及吃惊,更为惊人的话语接踵而来:“他是齐晟光的小儿子。”
楚长越一阵眩晕,莫染更是如遭雷劈,两人面面相觑,细细思索了一下其中的因果,更觉如坠冰窟。莫染神情诡异,半晌才颤颤巍巍地说道:“你母后真他妈狠……你家蓝祈更可怕。他当年多大?六岁?佩服佩服。”
夜雪焕不置可否,叹道:“蓝儿当年也还年幼,许多事一知半解。暖闻那桩案子,母后必是动了手脚的,也不知还能不能查出来。”
他没有提及契蛊之事,太复杂,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只是此事毕竟牵涉太广,也还有太多未解之谜,比如楚后是从何处得到的契蛊,此物又与皇陵有着何种关联,与齐家当年那桩案子又是否有所关联;哪怕多了解一星半点,都是对蓝祈的保护。只是他也很清楚,楚后做下的布置,怕是不会有什么破绽,倒不如从最根源的凤氏查起。颐国与凤氏、与刘家都有勾结,迟早要打,但要抢在开皇陵之前打,却完全出于夜雪焕的私心,拖着莫染一起也不过做个遮掩,免得暴露了蓝祈。
“我说你怎会如此轻易饶了齐家。”莫染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嗯嗯哼哼地笑了起来,表情十分欠揍,“原来如此。你也有被大舅子袭击的一天,真是天道好轮回。”
夜雪焕冷笑:“凭他也配做我大舅子?”
莫染假装没听见,幸灾乐祸道:“你还把你大舅子杀了,当真是我辈楷模,很值得效仿。”
夜雪焕继续冷笑:“你信不信我连弟妹都杀?”
莫染瞬间变脸:“你说谁是弟妹?”
夜雪焕道:“喊我舅子的难道不是弟妹?”
楚长越简直听不下去,以前总听路遥说什么“槽多无口”,他一直不能理解,今日总算体会到了一二——喊舅子的怎么就成了弟妹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混乱又微妙的家庭关系?
但这不是重点,撇开这幼稚到了极点的斗嘴内容不谈,莫染这口吻俨然就是拿蓝祈当夜雪焕的媳妇看待;当初对蓝祈偏见最大的就是他,如今接受得最快的也是他,倒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样。
“……表哥。”楚长越神情复杂地开口,“你是认真的?”
“此事谁也阻不了我。”夜雪焕语气平静,凤目里却有寒芒闪动,“便是父皇也不行。”
楚长越知他心意已决,只能叹了口气,顿觉悲从中来。楚家必然会第一个反对,夜雪焕倒是坚定,可他却要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也不知上辈子是要造多少孽,才会摊上这样造孽的表哥。
此时日已微斜,高迁在门外回报,说蓝祈已经起了,晚膳也差不多准备妥当,问可要一并传膳。夜雪焕悠然道:“你让蓝儿先吃,我随后过去。世子尚有他事,不在此用膳。”
莫染呸了一声:“饭都不请一顿,还有没有点待客之道?”
夜雪焕眉尖一挑,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如今自己床上有人了,顾不得旁人。”
这话依旧十分耳熟,莫染白眼都恨不得要翻到后脑勺。
楚长越欲哭无泪:“我请,我请行不行?”
这两人自幼年起就是这样,好起来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一言不合就恨不得要动手;自己倒是玩得乐在其中,周围人看得直要崩溃。他们原本也没打算留下用晚饭,夜雪焕刚刚回来,许多事还待整理,也需要好好休息;但主家直言不留,客人破口大骂,这种事也只能发生在极亲近的好友之间。
莫染拖着楚长越气冲冲地走了,然而谁也不会把这两人之间的口角当回事。夜雪焕踱回房里,就见蓝祈十分随意地披了件宽大的罩衣,坐在食案旁,手里捧着小碗,正在喝粥。
蓝祈对吃食一贯没什么要求,口味清淡偏甜,典型的江东舌头,十多年在西南也没能改变。虽说不挑食,但若真遇上对他口味的,他就会是现在这副表情;眉眼舒展开来,眸子清亮亮的,就连唇瓣都是微微嘟着的。旁人或许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夜雪焕一眼就知,这就是他高兴的表现。
他在蓝祈对面坐下,见他碗中已经浅了大半,笑问:“味道如何?”
蓝祈不答,把自己刚呷了一口的勺子送到他唇边。夜雪焕尝了尝,熬软了的米香之中满是菱角和莲子的清甜,混着一点白果的苦味,还有些碎梅干的酸爽,果真清脾开胃,遂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晕船,但连日舟车劳顿,也无甚胃口大鱼大肉,喝点清粥正好。
高迁见他神色,立时便吩咐人也给他盛粥,又上了些凉拌小菜,就算是晚膳了。
夜雪焕风光回朝,多少人都在排队等着给他接风,他却对外称伤,一律推了,躲在私宅里陪自己的小情人喝粥。蓝祈也完全未觉不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他对坐而食的恬静温馨,反正被他推掉的定然都是不重要的应酬。
一连数日都未曾好好进食,好不容易不晕不吐了,蓝祈就很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吃撑了。夜雪焕带着他散步消食,把整个百荇园逛了一圈。虽说占地不大,但这样牵着手慢慢逛下来,也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水边本该蚊虫甚多,此时刚刚入秋,正是夏虫垂死挣扎、最为猖獗的时候;但蓝祈有契蛊傍身,一般虫蚁根本不敢靠近,一路走过时只有清爽的秋风,十足惬意。
东海郡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这样的莲塘水池,蓝祈幼时自然见得多,然而西南雨旱季分明,养不起这些水生植物,此时再见,便有些触景生情。夜雪焕当时根本不认识他,却好似冥冥之中注定好一般,买下了这充满了江东水乡风味的百荇园,就等着用来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