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雅瑜瞥了眼他眉间尚未散尽的燥意,轻笑道:“怎么,在你父皇那里受气了?”
夜雪焕微笑回道:“雅母妃此言差矣,儿臣岂敢与父皇置气,不过是受些教诲罢了。”
“这有何不能承认的。”南宫雅瑜依旧是一脸恬淡的笑意,神情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毕竟你父皇……就是个人渣。”
“……”
再是夜雪焕处变不惊,此时也差点一口茶喷到身上,狠狠地呛到了。南宫雅瑜难得见他狼狈,好笑地给他递了块丝帕。夜雪焕接过去,掩住口鼻咳了几声,才道:“雅母妃,咳……慎言。”
“我不慎言又如何?”南宫雅瑜勾起唇角,眼神里满是讥讽,“他还能废了我不成?”
“在他眼中,皇妃皇子,个个都不过是工具。这个后位本也不是给的我,而是给的南宫家。暖闻都已经那样了,他竟也不放过。这些年若不是你争气,一直在前面顶着,他岂非要拿暖闻来对付刘家?”
夜雪焕一时无言,只能轻叹了一声。
夜雪薰并非是个能当皇帝的体质,这些人心里都很清楚,但真正在乎的只有南宫雅瑜一个。对于南宫家而言,只要夜雪薰能登上帝位,哪怕只能做个短命皇帝,那也是做过皇帝,南宫家的身价一下子就会水涨船高。夜雪极对寻找广寒玉之事向来积极,否则也不会有两年前漠北那一战;然而这只是他抛给南宫家的诱饵,让他们不遗余力地争,从而达到分化和消耗的目的。
在这些人眼中,夜雪薰完成了使命就可以光荣赴死;但作为母亲,南宫雅瑜自然不想他英年早逝。
她对帝位毫无想法,只想夜雪薰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上面顶着夫家,下面踩着娘家,一直都在以一己之力保着他。若非是夜雪焕这些年风头太盛,分去了大部分的压力,她早就已经扛不住了。
“我今日喊你来,想必你也知是为何。”她看着夜雪焕,郑重说道,“我当初给了莫静泠承诺,如今也同样给你承诺;皇陵钥匙是你寻来的,从今往后,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一力支持,也保证南宫家永远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她这般态度倒在夜雪焕预料之中,只是会如此直接坚决,倒也让他有些动容,轻声答道:“多谢雅母妃。”
南宫雅瑜摇头道:“是我该谢你这些年对暖闻的照顾。”
她笑了笑,翘起的嘴角边却满是苦涩,“暖闻命苦,都是我害的。你和静泠都是真正疼他的人,我也只有这点绵薄之力,希望可以帮到你们。”
夜雪焕沉默片刻,问道:“当年齐家那桩案子,当中可有隐情?”
此事是南宫雅瑜心中多年沉疴,听他提及,眼中不由闪过一抹痛色,却还是答道:“你母后当年所查一切情况都属实,只不过齐晟光并不知那是毒。隐情是有,但不在于这桩投毒案本身,而在于那个不知死活的东洋小国。我不知具体情况,但除了让齐晟光顶了个大罪之外,她的判罚毫无偏颇之处。”
夜雪焕若有所思,心中隐隐抓住了些线索。
南宫雅瑜抿了口茶水,叹道:“我那时年轻气盛,明知齐晟光不过是贪财,并无恶意,却还是不服你母后的判罚,暗中对齐家做了许多过分之事。齐晏青最该恨的本应是我,到头来却还是你替我受了罪。”
夜雪焕摇头道:“齐晏青至死不信他父亲有罪,执迷不悟,罪有应得,雅母妃不必太自责。”
南宫雅瑜苦笑:“当年我对你母后多有成见,如今站在了她的立场之上,才知自己本根难望其项背。刘家替齐家翻案之时,我明知齐家有罪,却根本无法阻止。若是她还在世……只怕刘家连提都不敢提吧。”
夜雪焕也叹道:“母后一生强势,忧思过重,才会早早倒在恶疾之下。雅母妃何必要学她,多保重身体,才好教暖闻安心。”
南宫雅瑜看了他一眼,莞尔笑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楚缃绮,我也不想学她。为妻为后,我自愧不如;但至少为人母这一条,我自认强她太多。你喊我一声母妃,我便算你半个母亲,你想要的,母妃必然为你争取,不会看着你父皇欺侮你。我能把暖闻许给静泠,自然也能让你得偿所愿。”
夜雪焕眉梢一跳,想不到蓝祈的身世在这深宫之内竟然完全不是秘密,不禁心头微凛。但无论如何,南宫雅瑜给了承诺,自然会帮他掩护着,于是揖首道:“雅母妃垂爱,容采幸甚。”
“你不必和我说这种客套话。”南宫雅瑜又替他斟了一盏茶,“我不是楚缃绮,所以也不想管什么朝局大势。你父皇就是太会算,连自己的妻儿都算计,又算得什么男人?静泠为了暖闻杀遍漠北,那才是男人该有的气概。即便同为男子,只要他对暖闻好,又有何妨?”
夜雪焕听得直想笑,不知若是让莫染知道他岳母这般夸他,尾巴会翘到哪里去。
——夜雪极说得不错,楚缃绮不是南宫雅瑜,楚缃绮能做到的事,南宫雅瑜做不到;但楚缃绮做不出来的事,南宫雅瑜却做得出来。
本朝两任皇后,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雅母妃这白茉莉甚是爽口。”他呷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神情愉悦,“容采想讨一些。”
南宫雅瑜了然一笑:“你倒也是个会疼人的。回头我让人送到你的百荇园便是。”
夜雪焕道了谢,便起身告辞。
“改日把你家那个也带来给我瞧瞧。”南宫雅瑜瞥了他一眼,笑意里是难得的温软,“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可人儿,能钻进你的心坎里去。”
第47章 盛景
蓝祈一觉醒来,懒懒地不想动弹,第一次因为舒服而不想起床。床铺软软的,枕头也软软的,细密厚实的鹅绒床帐完全阻隔了外面的天光,只有床头镶嵌着的夜明珠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芒;只要床帐一放,甚至都不知人间几何。
小心翼翼地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安逸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没有欺瞒和算计,不用思考任何事情,可以肆意地撒娇耍性子,甚至可以偷懒不起床。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一晚,就已经完全享受其中,果真是由俭入奢易。
然而再怎么偷懒,平日里作息太规律,想再睡也睡不着,也就慢慢吞吞地起了。一看天色,不过才辰时刚过,吃早饭也不算太晚。
夜雪焕喜欢看他穿红衣,又知他不喜太招摇,给他备下的衣物大多都是薄红、暗红一色。蓝祈最初有些抵触,如今居然也习惯了,自己挑了件轻便的浅红罩衣披上,随手拉开了房门。
丹麓的气候迥异于西南,这个时节早晚寒凉,日光却极为灿烂,真正可谓秋高气爽。站在房外的下人原本正发着呆,房门一开,反倒吓了一跳,险些没叫出声来。
夜雪焕此番回丹麓,少不得要逗留到年后,比往年都要久,园子里自然也有诸多准备工作要做;高迁一大早就指挥着下人四处打点,忽然听人回报说蓝祈起了,心里也不由得有些讶异。昨晚夜雪焕房里是个什么动静,他这个在宫里伺候多年的老太监哪能不清楚;原以为蓝祈至少也要把早饭睡过去,没想到竟然如此经得住折腾。
虽然看着纤细单薄,却到底不是个娇柔的女子,也用不着装病弱骗宠爱。
高迁服侍夜雪焕多年,从来只负责把他床上的送走,伺候他床上的人还是第一次。好在这位小主子也和夜雪焕本人一样自理自律,厨房本没做他的早饭,也不能让他和下人吃一样的,只能匆忙之间从外面买回来,让他等了些时候,他也没挑剔嫌弃,态度不骄不躁,神情不卑不亢,端着一张清清淡淡的小脸,看不出喜怒。
高迁一看就知他和夜雪焕是一类人,好说话却不好招惹,好伺候却不好对付,心里便有了数,上前笑道:“少爷今早吩咐了,若是小少爷觉得闷,老奴便陪您出去走走,也好瞧瞧这丹麓城。”
蓝祈听到“小少爷”三个字,不由得怔了怔。他本就是齐家的小少爷,这个称呼从小听惯了,此时再听,居然还有些怀念;再加上这满园子的江东风情,恍然间竟真仿佛回到了当年。
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却也不至于不堪回首,悄然感慨了一番便罢,摇头道:“不必,你且忙。”
他毕竟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能起床不代表愿意出门,何况也无甚兴趣。
高迁应了,留了两个下人随时伺候,便继续去打点园子,为夜雪焕做好长住的准备。
蓝祈去了书房,刚进门就见地上摆着一只大木箱子,这才想起昨日莫染带了夜雪薰的礼给他。一打开,满箱子居然全是书,然而每一册的书名都十分耐人寻味;随手翻了翻,果然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他叹了口气,这位四皇子还真是诲人不倦锲而不舍,遂决定留着等夜雪焕回来再告状。
夜雪焕的书房里多是兵法和政论,蓝祈对这方面知之甚少,随手抽了本感兴趣的,坐在书案边慢慢翻看。书眉上偶尔还能看到夜雪焕当年做下的笔记,三言两语,一针见血,十分有他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