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就闭上了嘴。
谁能想到,这事过去了小半年,便又出事了。
京城有位著名的丹青妙手,号青山居士,以画美人和仙竹闻名,一画千金难求。容宴看中了大师的一副画,想等着皇后的生辰送给皇后讨他母后欢心,谁知道那大师是个硬骨头的,画不卖权贵,只卖给赏画人,容宴恼羞成怒便派了太子近卫伪装成暴民砍掉了大师的双手。然而这幅画后来落到了三皇子的舅舅手中,再后来,这幅大师的绝笔之作,便在皇后寿宴的时候以三皇子的名义送了上去。
容宴当时没有说什么,暗地里,却是咬牙切齿的恨上了。没隔多久,便趁着圣上南巡的机会,亲自到景和宫闹了场。再后来,三皇子在围猎的时候从马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
谢安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便知道,又是容宴干的。
太子殿下这般自负残暴,他并不觉得殿下将来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他心里暗自想着,也不知道三皇子的腿怎么样了。
心里挂着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发现走到了景和宫的殿前,左右看了看,便打发走了贴身的宫女子,在殿后的墙上悄悄翻了进去,轻盈的落了地,就发现容亁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习着走路。
谢安忽然觉得,太子殿下早晚,是要跪在三皇子面前赎罪的。
说起来容亁实在无辜。
他转身想走的时候,却见少年冰凉的目光看过来,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盯着,谢安颇有些不自在,“看什么看,小爷过来看你死了没。”
对面的人唇角一弯,分明是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在这里大呼小叫?”
三皇子就算是再落魄,也是皇帝正儿八经的儿子,从身份上,谢安是怎么也压不过他的,谢安莫名的被那一眼瞪的有些心慌。
强撑着一股气道“我再不是什么东西,后头还有个太子殿下呢。”
谢安知道自己不该提容宴的,只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就是想刺一刺他。
而对面的少年似乎确实被他刺到了,眼瞳暗沉沉的,却只是冷声说了句“慢走,不送。”
谢安来的时候翻墙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走的时候倒是从正门出去,憋了一肚子气,踩坏了一路花草。
皇子摔断了腿,这事瞒不住,圣上南巡回来,查了足足两个月都没查到结果。因着这事,难得对这个孩子起了点愧疚之心,并承诺,等三皇子年满十六,封容王,可出宫建府。
后来,三皇子年满十六,离宫建府,同内宫再无交集。
第5章 过去
谢安也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真正回了谢家的。
他因幼年丧母,在皇后身边养大,等回了谢家,谢宰辅本意是安排他考取功名,不过谢安志不在此,每日多出没于勾栏瓦肆,都是鲜衣怒马的锦绣少年,三五成群,吟欢做乐。
大魏士林多流行宽袍大袖,着木屐,披散头发,男子亦着华彩,颇有晋之风流遗风。
他本就生的好颜色,又混迹于这样的地方,成日宽袍大袖勒着细细的一截腰,长发披散,下巴尖尖,唇色红润,眼底搂着姑娘的时候,和含着水一样,不知被多少人当成男扮女装的小姐,谢安身份尊贵,如何能容忍这般言语轻薄。
一来二去,这样的人都销声匿迹了,渐渐的耳根子就清净了。
很难定义沉碧对于他来说,是什么样的人。
谢安早年丧母,对母亲的记忆全凭着父亲书房里挂着的画像。画师重神韵而不重形似,画中的女人是娉娉婷婷的大家闺秀,垂眉低首皆是温婉如水的风情。
沉碧身上自有一股这般神韵,且比画里头多了股洒脱不拘的味道,也许这与她幼年跟着父亲颠沛流离的缘故。
然而这些并不是能谢安注意到沉碧的原因,真正让谢安注意到的,是沉碧眉眼之间几分容亁的影子。
容亁生的好,只是平日不苟言笑,白白浪费了好颜色,反而是生病的时候,多出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殊色,谢安只觉得眼前的沉碧像极了那十夜里,发丝铺满一床的容亁。
也不知道那唇齿间是否是相同的味道。
闹市街头,谢安只是隔着轿子看了眼,便连魂都被勾走了,跟着沉碧的轿子恍恍惚惚的走了一路,见轿子停到了容王府,这才知道了沉碧是谁家的姑娘,难怪真有几分相似。
连谢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容王生出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心思。
那十个夜晚,就像是一个一触即醒来的梦境,梦醒来的时候,指尖还留着梦境的香气,却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据说,容王建府出宫后接回了母家那边家道中落的舅舅和妹妹。想到这一层,不难知道沉碧的身份。
平日里同他厮混的几个公子哥便上来出馊主意。杨珩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杨公子也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寻常时候没个正形,到了这些事上头,心思便有些活络了,倒是魏琅在一边没有说话,眼睛沉沉的盯着谢安。
魏琅是西南王世子,身份某种程度来说,不比太子爷差什么。大魏西南不比北境,强敌环伺,战乱连年,西南王是圣上的嫡亲兄弟,盘踞西南数十年,根基深厚,西南之境又少有战乱,百姓安居,藩王富庶,早就实际上脱离了朝廷的管辖。世子爷为什么被圣上以读书为由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却从不宣之于口。权贵之极,一个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
魏琅这样的身份愿意同谢安在市井厮混,若说不图什么,也没人可信。魏琅图的,是谢安这个人。这个他从一见面,就想折碎在怀里的,漂亮的小公子。
谢安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带着什么样的心思。那时候的他,心里确实是装着沉碧的,哪怕那一点还也许是因为容亁,但是对于脂粉堆里的公子爷来说,已经足够多了。
沉碧对谢安却是无心的,在谢安多次纠缠未果后,沉碧告诉他,她有心上人了,问是谁,沉碧却不说话,谢安只知道,是最近才认识的,比他晚了一步,却先得了月。
谢安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魏琅陪着谢安一杯一杯的喝酒,看着他醉倒,看着他喊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沉碧的事确实蹊跷。
谢安从来没有给沉碧写过任何书信,却莫名变成了玷污沉碧的登徒浪子,因为容王府在闹市街头,沉碧被丢在王府门口,不少路过的百姓都是看见的。那时候容王为了避开谢安的纠缠,已经给沉碧同定远侯府结了亲事。
京城的百姓指着鼻子骂了谢安几年,连累了谢安自己的亲事不说,连带着圣上的名声都受了些拖累。
若非皇后和太子保着,谢安怎么也是该给容王府一个交代的,然而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却是给不出交代,便是他的父亲,他的姐姐,还有太子,都默认了是他做的这件事。谢安隐隐约约感觉自己钻进了一个陷阱,越挣扎越深的陷阱,但是他在网里,看不到撒网的人想要什么,眼前都是迷雾,他看不到前路。
多么成功的一张网,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玷污沉碧的人是自己,但是每一个人都认为是他。沉碧一个闺阁小姐,能认识几个外男,偏偏他这样坏的纨绔名声,又这样大张旗鼓的把他喜欢沉碧的事搞的人尽皆知,最后还在沉碧的书房里发现了同他字迹别无二致的信。
圣上的那二十板子打在身上的时候,他明白了一件事,沉碧的事,已经随着这二十板子结束了。这二十板子,便是给容王的交代。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容亁了,他对容亁的印象,还停留在景和宫的深夜里,淡漠而冰冷的少年模样。
那是他翻了十日的墙救下来的人,如今以为他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谢安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样的心情,他有心想见容王说清楚,容王府的大门却紧紧的闭着,也不曾给他开过。
沉碧的葬礼上他悄悄过去了,被容王府的人赶了出来。后来他便在容王府外头等着,一直等到了容亁出来。
那是四年前,谢安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之后,容王请旨去了边关,此后山重水复,物是人非。
第6章 今时今日
谢安很小的时候,祖母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谢安这孩子,迟早要在这嘴硬心软的性子上吃亏的。他到现在都清清楚楚记得容王四年前,在容王府的大门外,对一身狼狈的他说的话。
“你们怎么对我,怎么对沉碧的,早晚是要讨回来的。识相点的,就滚吧。”
容王神色冷冽,眼底都是疲乏之色,只是过于明显的恨意,便是在阴霾散尽之后,还可窥见两分。
于是谢安解释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来这是自取其辱,他分明是来解释的,最后只觉得一腔愤意在喉咙口,只想着宣泄,他盯着他冷笑,“那你就试试看,能不能讨回来,小爷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你呢。”
后来,他把皇宫欠着他的债,统统讨回来了。用血腥的方式。
很多人说,魏武帝登基的前一夜,皇宫里的一砖一瓦都染着血,一花一草都有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