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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已成魔 (寒鸦/梅八叉)


  “哪里那么容易。宁王不会放我走。”赵渊说。
  “殿下。”
  赵渊抬头看他,谢太初凑过来一些,直视他的双眸:“我会竭尽全力,护送殿下离开。”
  谢太初的承诺一如过往的每一次那般可靠、有力……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让人觉得安心……放在曾经他一定会欣喜万分。
  只是如今,还有意义吗?
  前一天所有的事情涌入赵渊的脑海,像是梦,可这梦也被人硬生生的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天光乍破的希望,另外一半的黑天里已有魑魅魍魉乱舞。
  谢太初见他不说话,便从篝火旁取了温好的烧酒和烤软的腌肉喂他吃。赵渊也不抗拒,喂了便吃,只是吃了就吐,一口气能吐出胆汁。
  然而这似乎让他神志清醒了一些,待干饼子再递到面前时,他捂着嘴摇头。
  “殿下多少得吃些东西。”谢太初道,“若不吃些东西,如何抵御这极寒天气?”
  “不……”他低声开口说话,声音沙哑虚弱,“不要了。”
  谢太初也不再劝。
  吃了腌肉嚼碎后又饮烈酒,捏着赵渊下巴哺喂到他口腔。赵渊措不及防,忍不住挣扎挣扎,可谢太初却并不松口,直到他被逼咽下那口酒肉,这才缓缓撤离。
  赵渊被逼着喝了烧酒,脸上已经飞起红晕,猛烈咳嗽着,连眼泪都落下。
  他浑身高热虽退,却依旧虚弱,又因刚经历过人生痛彻心扉的大灾难,连身体都无法控制开始微微痉挛,尤其是受伤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狼狈,软弱,无用……赵渊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自厌之情溢满……只是在此刻,谢太初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安抚了痉挛和颤动。
  “当时情急之下,做了这权宜之计。”谢太初道,“殿下勿忧,只为掩人耳目,会好的。”
  赵渊别过头,问:“……我父兄尸首呢?”谢太初从怀中掏出一只包裹着软物的绢子帕,递过来。赵渊打开,里面是两只发簪,两束黑发。
  “一路逃亡,只能将肃王及世子尸首就地入土。还剩下这些,给殿下留做念想。仓促之间,难以周全。殿下莫怪。”
  赵渊盯着那两束头发,怔忡了片刻,缓缓攒紧,捏在手心。
  “宁王……”他拼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宁王赵戟身负天命,乃是天子之像……你同赵戟所言,是何意?”
  “宁王以为我可通古窥今,占往察来。有谣言说——”
  “不是以为。”赵渊急促打断他的话,“谢太初,一年结发,我只要你说实话。你算得出吗?你真能算出这命运走向何方,倾星阁金口玉言真的可断天下?”
  谢太初沉默片刻,抬眼看向洞外远处黑暗中的山峦。
  “恰似西出昆仑延绵不绝的山脉,又如滚滚东流的江河大川……纵观古今,亦可推演出未来一二之大趋势。”谢太初道,“我算得出,亦可断天下。”
  “所以说、所以说宁王为未来天下之主,并不是诳语?”
  谢太初又沉默一刻道:“是。”
  “你什么时候推算出此事的?”
  “在倾星阁时。”谢太初道,“来京城时……见到宁王时,便笃定了。”
  “那太子呢?那我父兄呢?”赵渊眼中之泪盈满,连带着胸口酸涩刺痛,他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按住胸口,急促又问,“还有皇太孙!还有谒陵之乱中死去的诸人!”
  “宁王命定,则众生命定。”谢太初道。
  宁王命定……
  众生命定。
  成就一个帝王,便要用无数人命来填吗?
  赵渊愣了愣,终于落泪。
  “一年……”他哽咽道,“你第一次见宁王是在一年前面圣时。整整一年……你如何做到明明知道这些人都会死,却依旧行事如常?人何以冷血至斯?”
  谢太初依旧盘腿坐在洞口处,不动如山。染血的长剑靠在他的左肩,黑袍上沾满属于敌人的血迹。
  燃烧的火焰缓缓熄灭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火光。
  雪洞中的温度也慢慢飘散,寒冷刺骨的感觉似乎塞满了整个洞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殿下忘了,倾星阁尊天地大道……”他看着那暗下去的星火,又回头去看赵渊,“而夫天道者,无亲。”
  注释太多了,作者有话说写不下,就写这里了
  【注1】总旗:下统领五十人。另有:小旗,统领十人。百户,统领一百人。千户统领一千人。权力大小简单来说是:
  一个千户十个百户
  一个百户两个总旗
  一个总旗五个小旗
  【注2】本文设定借鉴明朝。明朝军队有“京军+地方卫所军”组成。京军包括顺天府驻扎的卫戍部队(五军营),三千营(骑兵营),神机营(火药营)。另外有皇帝十二亲卫: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虎贲卫等。御马监统领的四卫营:武骧左右两卫、腾骧左右两卫。


第15章 和离书(二)-含加更
  “天道无亲。”
  赵渊重复了这四个字,只觉得异常滑稽,含着泪就笑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法困足于情爱之间,劝我为天下苍生而落泪。却又面对眼前众人之死经年无动于衷。我对你来说、旁人对你来说……甚至是世人对你来说,算是什么?是颠沛红尘的蝼蚁?是死生无息的蜉蝣?抑或者是向宁王邀功讨好的工具,用这行在大营数千条人命,换一个国师之号,换一身荣华富贵?”
  谢太初说:“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荣华富贵以似粪土。我从无此等想法,殿下低看我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赵渊问他。
  “殿下……”
  “为什么?!”赵渊质问,他眼神悲戚,孜孜以求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了这天道必然,我赵家必须骨肉相残?!为什么合该我家破人亡?!为什么袖手旁观?”
  谢太初沉默片刻,开口答道:“太祖皇帝开国,大封诸宗亲子弟,定边塞九王,本是为了拱卫北边,以定大端基业。后续诸位皇帝效仿太祖,封血亲藩王于内地。藩王不够了封郡王,郡王之子孙又封镇国将军……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赵氏宗亲,只要上了玉碟的,便可永世不用纳税交粮,又在封地内广占田地、私设亲兵,大肆敛财。最开始的时候,宗亲数量有限,倒也过得去。然而三百多年天下太平,宗亲数量激增,弊端已现。殿下可知如今尚活着等朝廷供奉的宗族之亲有多少?”谢太初问。
  “……多少?”
  “我多次入皇史宬翻阅金匮玉碟,在册宗亲竟以十万余计。朝廷无力承担宗亲俸禄,宗亲们便想着办法侵田占地。南直隶、浙江、江苏富饶一带更是有言:天下之田,其五有一归天子,其五有一归儒绅,另有其一归宗室。”谢太初道,“耕者无田,便没有钱纳税。朝廷收不上税金,大端二十二代,到泽昌年间,一年收入之税银竟不如开国时之一半。长此以往,大端必溃。”
  说到此处,洞外风雪更胜,透过枯枝叶的缝隙,吹入了雪洞中。
  谢太初便挪了挪位置,挡住了洞口,任由风雪落在他背后肩头。然后他掰碎些枝叶,扔入篝火中。
  “大端百姓在册六千万,都是手无寸铁之人。届时堤溃蚁穴,疆域版图四分五裂、外族乘虚而入,锦绣河山成人间地狱。”他问赵渊,“国破则家亡,生灵涂炭,血海汲汲中惨死之人又如何计数?”
  那火慢慢又重新燃了起来,点亮了这方小天地。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外面的风雪声似万鬼凄厉而哭。世界消失了,只有这雪窟中的二人仿佛在小船上,起起伏伏,摇摇欲坠。
  “为何是宁王?”赵渊又问,“太子不可以吗?太子不能解决宗亲积弊?谒陵前,太子下定决心削藩。”
  “太子虽有帝王之像,却酷似贤帝,极重血亲、处世怀柔。最终做不了这样的断腕之举。”谢太初摇头,“而宁王性格乖僻多疑,又以藩王之位逆势而上。心里清楚藩王的威胁。待他端坐庙堂,才定要重拳出击,削藩集权。”
  “所以你为宁王谋划,推波助澜,任由太子惨死。”说到这里,赵渊气息又再不问,声音压抑发抖。
  “不是我推波助澜。我何来这样的力气。”谢太初回答他,“殿下还不明白吗,我昨日若强行救太子,救肃王……每救一人,也许未来便会害了千人、万人。天地自然,万物自治,自有自的法则,在这样的大道下,任何人的作为,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赵渊听他侃侃而谈,谈论太子、谈论皇帝宗亲、甚至谈论每一个已死之人,都泰然处之……
  仍是他曾经着魔追逐的谢太初过往儒雅之姿,只是如今从他口中吐露字句都太过残忍冰冷……
  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兴许是他残缺了双腿,便亦烧晕了脑子。
  赵渊只觉得从未了解过谢太初,亦未看清过这个人。他看到的不过是谢太初的皮囊……便以为这个人便是自己能够携手一生的良人。
  是他鬼迷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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