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是听见了什么荒谬之言。
“你瞧,”他指着门外刚才小男孩儿离开的地方,又指了指自己,“终归还是有人想着他的,若是他年这两个孩子能够立起,总不能让主君废了啊。”却闭口不言这些日子逐渐出现在这两个孩子身边的人。
堂堂三公世家,固然主家被屠戮又如何,这世上终归还是有良心的人居多。只要这两个孩子还活着,他日何愁不能再立一个世族呢。
更重要的是……
目送着男人拿着书单离开的背影,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裹,却是前些日子当两个孩子拜他为师后,一个游走商贩送给他的礼物。说是崇拜大儒,却实是给这两个孩子拜师送上的拜师礼。
陛下还是太过低估百年世家的力量,令人猝不及防的抄家灭口又如何,这两个被悄无声息送出来的孩子,明明长在皇家暗卫营却心向外人的影卫,不过听信他人之言便废太子的帝王,这个天下啊,迟早要乱。
隔着布包,摸索着金囊中的玉佩,想到这块汉白玉上咆哮的巨虎,笑出了声。
“陛下,”将玉佩抓在手里,“你可知,你放弃了什么?”
十年书信往来,十年隔空交流,他将上书房中小太子本应读的书目一一告诉了那个男人。他不知那男人因何选择了背叛,却只那男人对小太子一片忠心。
来往书信越发频繁,偶尔会有问题从帝都送在他的桌子上,随着两个学生的位置越爬越高,帝都那个孩子问的问题也越发让他深思。
他远在边疆,看着朝堂上那些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却未曾有人想过那个幽局深宫的孩子。他看着商贩用银钱贿O赂了四皇子,看着被伪装成山贼的护卫队劫走镇粮的二皇子触了众怒,看着听信民间留言的三皇子杀死了六皇子……
直至最后,昔日废太子登基为帝,将他迎回京城。
他才发觉,自己真正喜欢的,或许不是帝都的风云变幻,而是边疆虽有战争,却干净多了的人心。他才发觉当年他未被放入朝堂,或许是正确的,朝堂人心黑暗来往皆为利,便是有雄心壮志,也无法施展。
他冷艳看着自己想要重开科举的想法被所有人反驳,看着丞相对自己的苦笑,才知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便什么都不是。
只恨书生无用,不能立马横刀,为殿下博得筹码。
可书生手中尚有纸笔,可泼洒文墨,为你挣下前途锦绣。
第100章 太傅*皇帝 ...
这天下, 归根结底, 还是帝王一人之言。
可断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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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任命为太子太傅那一年, 他入朝为官已有二十年。彼时那人已为丞相,为百官之首, 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而他仍是上书房一介书生, 虽冠以三元之名,却并无参政之资。
“以后, ”坐在帝位上的那人语气如若施舍,“朕的孩子,就交给你了。”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的对着自己孩子未来的教书先生,也就只有皇家畸形如此, 不仅不尊重,还如若赏赐。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小太子, 是他以后一步登天的唯一机会了:“臣只当竭尽全力。”带着恭敬的心, 怀着诚恳的意,对着龙椅之上的人叩首俯拜。
那是他的君王啊, 所言便是他需要前进,且不能回头的方向。
他一直以为君子无为而治, 不争便是争抢。所以他不站O队,不表态,只是当他的保皇党, 当需要时为陛下分忧解难。他以为只要他表足了自己的态度,便能够被上位者看清自己的意图,摸清自己的忠心。
老子有言: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虽不为君,却知这天下人性终归大道同归,殊不知,正是因为他的言听计从,将他捧上高处,又重重摔下。
他以为世间解释有耕种便是有所回报,就如他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鲤越龙门春风得意。以为是耕种下的回报,自觉是世间耕种之理,却忘记了有多少学子一生碌碌不得大志,而他不过是其中幸运又有才识的那个。
若说国君是是这天下的支柱,那小太子便是正在成长的幼苗。尚且年幼的太子已能看出聪慧之姿,虽还带着九分不该有的天真,可他比毕竟生在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地方,还有一对儿恩爱的父母。
上面的兄长爱护幼弟,下面的弟弟尊敬兄长,许是因为如今陛下饱受夺嫡之苦,所以早早的立了太子,绝了旁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也不疑有他,只觉陛下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小太子母家昌盛,生母是陛下糟糠之妻,如今恩爱如故,天真又如何,他毕竟才四岁。
他以为他有很长的世间,能够教给小太子自己所学所感,却不知天降横祸。当他跪在帝王身前,听他说决意废太子时,心中所想竟只有‘天下大同’四个字。
“陛下,三思啊!”太子如今年仅四岁,他何错之有?即便是大人之过迁怒于孩子,当今皇后不出八条,又有何理由可以动摇?
何错之有?
只错在他只是臣子,无权无势。
他有的一切源于帝王一句话,他一切的也结束于帝王一句话。
站在城外看着身后瑰丽的宫墙,看着大大的牌匾,他想起的却是最初那日踏入宫门时,心中的澎湃。不知何时,他对着高大宫墙的向往之情消散,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不甘:“皇权……”
就这么认输了么?
他所差的,不过是一个身家背景,所差的不过是君王的信任,缩差的不过是……时机。
当他看到那个青年站在他的面前,将两个小孩子托付给他,请他将这两个孩子带去边疆,倒是自有人接应时,他便意识到他有的一切结束于帝王一句话,也大可源于帝王一句话。
“阁下稍等,”他出言挽留住了那个握着古朴长剑的男人,“草民毕竟也曾是小太子……七皇子之师,阁下就忍心放任小殿下在后宫荒废十几年么?”
他曾是三元榜首,曾是与帝王相谈天下之人,曾是高阁之中编写书卷之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子太傅,如今不过是一场交易,一场赌博,他不会输。因为已经退无可退,所以便不会再退。
而一场博弈的胜利,便是登临那权利的巅峰:“如今你既会私自离宫,只为了护着这两个孩子,想必与小殿下也颇有渊源。”心中什么被他抛弃,“阁下也不愿见到他年其他皇子登基将小殿下放出时,小殿下有辱其母族门楣吧。”
“你欲如何?”
“只是些许书籍,”轻声笑道,“小殿下自幼聪慧,入学不过一年便已将字分识大半,只不过是些许书籍传记,以阁下之力……”看着一侧两个被从封禁帝都偷O渡出来的孩子,“不是什么难事。”
多数时候,他觉得小殿下生错了时候,若是先帝仍在,想必如今在位的便不是如今这个帝王。他能上位多是因为小殿下的母族扶持,加之先帝子嗣稀少又无出色之人,才让他以兵变赢了这场夺嫡之争。
若是小殿下早生三十年……
看着眼前他本以为能够撑上五年的书单,发出了一声长叹。
若他早生上三十年,必定是一代英主。可他没有早生三十年,他生在了这个年代,生在了那个靠着女人上位,上位后又无情翻脸,废弃自己发妻与嫡子的男人之下。
十年蛰伏又如何,终究不能再还他一个眼神纯澈,望着他问他要如何才能做一个天下称颂之君的小太子:“你想要权利么?”站在高台上的青年身姿挺拔,如将他迎入京城时的模样,“太傅,你想要掌控这天下么?”
“陛下,”他看着高台之上的人,不再掩饰自己的欲O望,“臣……想!”
当年,是他无力,无力护着主君平安,只能远远地给上一纸文字,靠着那个男人一点儿一点儿的让小太子懂得如何为人。是他无力,无力护着主君安康,只能等到主君掌权,才回到了这个伤心又欣喜之地。
若他不曾心软,放任主君在那院落中如野草般荒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纠结。可若他不曾心软,又如何会攀登过去不可及的巅峰?
为人,总是嚣张一会,才不枉一生啊。
仰头饮尽杯中美酒,铁窗之外是淡红色的夕阳,染红了云朵,渲染了天空。抛却了那些想要加官进爵的心,抛却了那些口蜜腹剑的算计,才发觉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窗缝中看着小殿下弄断椅子腿后,若无其事走入书房,看着他忍笑的旧时光。
寒窗苦读二十载,束之高台二十载,辗转流利十余年,权倾天下只五年。
当年他一朝进入朝堂,从旧乡攀附而来的子侄不计其数。二十载,他门借着他的名头做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人在京城扎根。当他流落他乡,却没有一人为他送行。可当他十年颠沛流离归来,成为帝王之师,门庭若市。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碌碌,皆为利往。
若他有孩子……
应是如小殿下这般,聪慧可爱,天真且护短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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