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山,一路就踩着房顶走。街巷中全是四散奔逃的人,独他一个往着火的地方赶。
只是走到沉巷附近,他还是被已经燎到鼻尖的火逼停了,堪堪站在离火势几步的地方。
这都是木房子,火烧连营,再一会儿,这整一条巷子都要烧没了。幸运的是天上飘着细雨,火势多少还是被抑制住一些。附近也有百姓和金盏阁的弟子在救火。
关澜看了一会儿,对着他扛着的余望陵开口:“这是你搞出来的?”
余望陵被顶着胃跑了一路,难受得慌,听他问,就哆嗦着气开口:“…世……世子不是嫌我吊诡,不愿让我说话吗?”
关澜本来是一时没什么主意,这才想问问这人,听他这么说反倒被提了个醒。觉得此人说的确实有道理,还是别让他说话好了。
想毕就不再问,直接沿着火势的外围跑,想看看能不能先找找余沙。
余望陵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随心所欲到不可琢磨的人,胃刚舒服了一点就又被顶住了。
关澜顺着火势往沉巷里面走,沿路都被烧的黑了。空气都被高热扭曲出了一层层波浪,空气中除了木炭的焦糊味儿,还有一股油脂的味道。
肯定烧死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关澜心理其实也还不紧张。他本能地觉得余沙不应该死在这样的意外里。
从昨晚收到出殡的帖子以来,几番惊变,要是就为了杀余沙,也太小题大做了。他定然没事,只是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他沿着街道越走越深,总算是走到了火势一开始起的地方,此刻房屋早就被烧完了,只剩一片黑焦的木头,连房屋外面的马车之类的也没能幸免,全都烧坏了。
这里都没什么人,人都在其他地方救火。就这么零丁的几个人里,关澜见到了熟人。
他飞身从另一侧的墙上下去,直接往他认识的那人身边赶。
司恩撑着伞站在墙边,似是已经等了他们一会儿了。
她打眼先是看到关澜过来,等到近了,才发现关澜还在扛着一个人——还是个身份不小的人,登时还有些愣。
这可真是,很难预想得到。
关澜认识司恩,又知道这里的事必然和陆画有关。所以看到她就直接过来了,人到近前,直接开口问:“陆画呢?余沙呢?你见着人了吗?”
“我……”司恩本来确实想答,可是看了看关澜肩膀上扛着的那个,又不知该不该说了。
她犹豫了一刻,还是开了口。
司恩道:“余沙说,此后就不必劳烦关世子了。”
话说一半,关澜就愣了一下,司恩看他神色,才慢慢把话说完。
“他说,后面的事,他会用江湖的规矩解决。此间事了,请世子同郡主,择日回北境吧。”
关澜不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开口问:“陆画是不是出事了?”
司恩见他有此一问,微微抿了抿唇。错过身,露出后面地上躺着的人来。
陆画躺在那里,脸上的脏污已经被擦干净了。莹白的一张脸,再怎样的美貌却也盖不过那层不可错认的死气。
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用多说了。
司恩根本没法多看陆画的尸首,她侧过脸,开口:“还请世子帮忙,送陆画去云柳巷的客栈,把她…把她交给沐先生和旬二。”
“她……”司恩想再解释一句,谁料嗓音却是哑的,闭口缓了一缓,才开口:“她…肯定是不想回牡丹书院了,此后安葬在哪里…都听旬二和沐先生的意思吧。”
关澜闻言还是沉默,风经过他们身边,带飞起一缕头发,关澜看着司恩,开口问:“他去做什么了?这么急,连这么要紧的事都要假手于人。”
司恩闭口不言,倒是余望陵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澜现在听见他声就觉得烦,直接把他掼到地上,一脚踩上去,长剑直接擦着他的脖颈刺下去,声音危险得很:“你笑什么?”
余望陵吃痛了一瞬,却还是笑,甚至笑得都停不下来:“……呵………呵呵……我笑,我笑终究还是我棋高一着,如此快慰之事,怎能不笑?”
他说得不清不楚,关澜只觉得这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看着就头大,恨不得一剑了结了他好眼不见为净。
司恩也皱了眉,只是到底没说什么。
余望陵笑够了,看向关澜,语气轻飘飘地,似乎还有一丝解恨:“我告诉你他在哪吧,他回金盏阁杀人去了。”
余望陵笑,笑得畅快:“当年牡丹书院的事,他告诉你了吧?有嗑了药去害人的,有为了安抚这帮贵族老爷把事平了的,有拿了好处去办事的。这些人,陆画杀了一部分,今天绕岚坪上再死一部分,剩下的,也确实该轮到他来杀。”
关澜眉头皱紧了,问:“绕岚坪上怎么了?这些事又与你何干?”
余望陵不理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他还同你说了什么?他和你说了他的打算是吧。要你把这些罪证带回雀获,让关净月举着匡扶正义的大旗南下,把李王府给端了?”
“真是何苦这么麻烦,他身怀绝技,自己去杀不就行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余望陵忽然看向关澜:“为什么一定要绕这么一个麻烦的圈子?让关家介入其中。”
“因为他不光想要雪恨,他还想要洗刷牡丹书院的冤屈,想要恢复这群姑娘的良民户籍。想要这世间的人都知道,纵使无父无兄无家可归,也不必自甘堕落,不必剃度出家。”
“这尘世间还有地方可去。”
第七十四章
杀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余沙手中的短刃从某位金盏阁长老的咽喉处抽出来的时候,突然这么想。
比起殚精竭虑地夺权,在湖心小筑一日复一日地处理那些琐碎的杂务。杀人确乎算是容易的,哪怕没有趁手的兵器。
短刃是司恩给的,用着姑且还算顺手。这长老的血是热的,喷了他半身,混着他潮湿的衣服,沁了进去,变成了一大片血污。
他闻到血腥味和潮湿的味道,有点犯愁。他确实应该把衣服换了,好行动一些,但是他现在穿的是关家的衣服。在这换了,怕后面给关澜他们添麻烦。
不是他不想回趟客栈把衣服换下,回去一趟还能好好把陆画安置了。
实在是这个时机太好,余望陵借着给他送葬的由头,带了至少一半的金盏阁内门弟子出去,金盏阁内院的换防虽然不能说漏成筛子,也废了四五处的眼睛,又是晨光熹微,守夜的弟子最困顿的时候。这要是辜负了,下次进来杀可能就没这么顺利了。
所以,就算他明知可能就是余望陵给他留的空子,他也没法不踩进来。
到底,是余望陵赢了。
余沙轻轻移动到窗边,在阴影的遮蔽下注意着换防时间。
长老院有五个人,他已经杀了三个,还有两个人。
等待着他们换防的时候,他脑子里略微空白过一秒。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甘心,还是别的什么。他现在脑子里木得很,除了身体还能跟着本能运动。其实整个情绪都感知的很慢很慢了。
在这很慢的思绪当中,他觉察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甘来。毕竟杀了长老院的这帮人,余望陵可真的再开心没有了。
虽然和自己的理由不一样,但是余望陵确实也恨这些人。
他恨啊,可太恨了。
余望陵为什么会身子弱到要推别人上位,他又不是天生就这么孱弱的。
算起来自己还应该感谢这些脑满肠肥的长老们才对,要不是他们把余望陵害残了,他们又怎么会想到余家这一代还有个自己能顶上。
所以这样算,余望陵讨厌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思绪恍惚了一瞬,眼睛里看见换班的人动了。
这是换到白班前的最后一岗,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去各处的长老院里叫起,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余沙不敢再耽搁,从偏屋临着院壁的窗户跃出,轻巧落下,顺着院墙,往下一个长老的院落走。
—
沉巷之中,关澜硬生生等着余望陵笑完,都没上手揍他。
余望陵算是真的笑的肆意了,他好容易笑完,关澜的剑已经离开了他的脖子。此处没什么人,金盏阁的弟子又在远处救火,倒是省的他们发现自家这个便宜阁主被人挟持,还得拼上性命去救他一救。
余望陵笑够了,抬头看关澜,还在挑衅:“怎么,世子现在不杀我了?”
关澜看着眼前这人的样子,那种清贵的做派虽然不能说荡然无存,到底还是彻彻底底两副面孔。余沙也是,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和自己商议。如今眼前出了这样大的事,却连句囫囵话也不留给他,反倒是托了司恩来交代这许多。
让人难受,更让人生气。
他想到这里,为这苦命的姑娘悲戚的同时,难免心里还有火。眼前看着余望陵这样挑衅,索性就把火发了。
“你们漓江人,都这样吗?”关澜开口,语气十分不客气:“变脸如吃饭,说话绕三圈,心思主意一会儿一个样,权当耍人玩么?”
他这话是说来撒气的,也不管余望陵如何,司恩又如何。收了剑,绕过司恩去抱陆画的尸体。
他发了这一通火,余望陵不知道如何想,司恩倒还有些惊异。她只是在那日的宴会上见过关澜,后来在洒金院里有过些交集,拿了他一瓶药。原本当他是个和余沙脾性差不多的,没曾想长相如此清秀昳丽,性格却有些鲁直。
这样的人,怎么和余沙混到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