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的,显然并不好。
可她那通身,天潢贵胄的端庄和仪态,却一如往昔。
李语心的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是何来意,但考虑到两军目前的情况,还是把她请进了营帐之中。
在营帐中坐定之后,李语心,终于透露了她来的目的。
她要见司恩。
她们上一次见面,是在洒金院中陆画的寝室里。彼时两人之间所有的伪装,利益,和算计全部铺陈开来,也算的上是坦诚相待。
此刻再见,菱云夫人眼中已无曾经的高傲,她看着司恩,仿佛是在看一名故人。
“司恩。”她主动开口,“别来无恙。”
司恩走到营帐之中,注视着菱云夫人,并未答话。片刻,她调转脚步,坐到了厅堂一侧的椅子上,重新看向李语心,示意她可以说了。
“我来,是为了还你一个答案。”李语心淡淡开口。
“你当年,血夜之中抢出一匹马,跨越大半个漓江,来李王府找我,是为了牡丹书院。”李语心说,语气里是她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坦然:“牡丹书院我还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还给你一个答案。”
“那日,确实有很多服用了极乐方的公子哥闯入了牡丹书院,酿成滔天血案。”
她看向司恩,眸光中似乎有一缕幽光,仿佛即将吐露一个惊世的秘密。
“但是墨书,不是这些人杀死的。”
“她被一剑穿喉,当场毙命。”李语心字字清晰地说:“那把剑,后来在牡丹书院的池塘中被找到,上面的铭文,来自北境王府。”
第二百零四章
风云忽又变换,这回的事情有些不好解决了。
李语心的话被迅速的传开,许多人莫名其妙,这个女人现在出现,说一场许多年前的命案是做什么。
只有余沙等人清楚余望陵为什么摆一步棋在这里。北境王府长于军武短于文籍,只要说动司恩不登台论理,关净月必败。
一时间,关净月帐下许多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关澜,让他去接触余沙,想通过裙带关系去说服司恩仍旧出席。
关于这件事,关澜半个字也没给余沙说。
但是不用关澜说,就是军营里四处投来的视线,也足够余沙猜到这件事了。
他很无奈,直接问他那家里有个不省心的老母亲的倒霉姘头,说:“你觉得,到底是你妈干的,还是定州谁干的,嫁祸给她的。”
关澜很犹疑,说:“一半一半吧。”
看,连他都这么说话,就说明这事还的真有可能。
而且更棘手的是,李语心说的是实话。
她现在已经被北境王府的人关起来了,虽然暂时还没有人给她安什么祸乱军心的罪名,但是若是司恩真不出席,关净月又败了,李语心下场不会好。
如此田地,连在定州做个普通的农妇都不如,李语心却始终不曾改口。她被关在关净月的营帐里,每日只是坐着,脊背端正,眼神清明,岿然不动。
这就非常要命了。
余沙往最坏的结果想,如果是关净月杀的墨书,那余望陵选择这个时候挑破这件事,必然和眼前的事是有关联的。吃肉;管理;三二伶衣柒伶柒衣‘寺六“
眼前之事,就是辨史。
墨书一个文人,有什么好被杀的。她手里的,和这些事有关系的,只有她编撰的一本《漓江纪要》。司恩原本还准备在论史中引用这本书的内容。
如果是为了这个事杀人,难道朝廷所说,关净月当年放匈奴人南下之事也是真的。《漓江纪要》中有揭露此事的细节?
要是这样那真的就非同小可了。不要说他们这些人,定州乃至整个中原都不可能接受关净月,北境只能退守。而且如果有这件事,难道也说明 关净月和匈奴始终互通有无,如果这样,那甚至雀获门户都岌岌可危。
对于关净月是否通敌,大家肯定都是不太相信的。但是她早年,在行径上是否有所卑鄙,又是否掩盖过这些事,没有人知道。
虽然大多数人还是相信关净月的为人的,但是作为被她坑过,现在还属于在逃嫌犯的余沙来说,见仁见智吧。
余沙在这件事上思考了良久,其实现在最好的办法,哪怕只是暂时性的,也是关净月出来否认这件事,那么就算是暂时性的稳定,也可以度过眼前的危难。
可是他没有说。
因为他也有私心。
定州夜晚,在掠过平原,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吹来的风里,余沙问了关澜一个问题。
“如果我想刺杀你娘,咋办?”
余沙看着远处的定州城墙,像是问今晚吃什么一样地语气问关澜。
“她毕竟养过我。”关澜说,也算是很诚恳了,“所以你去的时候,尽量不要让我知道。”
余沙在晚风里忽然大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问题会得到关澜这样的回答。
关澜真的很无奈,他这一生鲜少有这样真的左右为难的时刻。他也是没想到他妈养了他几年,结果可以把他拖累成这样。这要是真的,他怕是真的只能入赘了,而且在余沙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真的,这次事结束,他觉得这辈子都还是别再和他妈相见了,怪影响家庭关系的。
而在这场风波的中心,司恩还在自己的营帐里看书写字。
关净月来的时候,她正在写什么,旁边已经摞起了满满的一叠文笺。
关净月看了看最上面那一张,都是各类县志里面的纪要。
外面关于谁来劝司恩出席已经暗流涌动,私底下吵得沸反盈天了,结果这最该声讨些什么的正主没事人一样的在这里看她的典籍。
关净月沉默,嘴上的笑意很浅,半晌,她没头没脑地对司恩说了从她进来开始的第一句话。
“我那一年,确实私下去过漓江。”
司恩写字的手一顿,抬头看关净月。可关净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司恩看着这女人,感受到了一阵余沙曾经感受过的无语。
该说不说,关家人的嘴,真的是不知道怎么长的。
于是她置若罔闻,继续低头看她的典籍。
她这样的淡然,倒是真的让关净月惊讶了,她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司恩冷冷地说。
她答的很快,像是早就料到关净月有此一问,她放下笔,看向关净月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能够刺穿一切的冷静和清醒。
“关将军,我曾经相信过很多人,试图通过相信他们来在这场乱世之中掌握自己的命运。”
“棋院善谋,我在牡丹书院读书的时候,先生曾经说过,谋策为能,谋势为智。我曾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个智者,可以顺势而动,在大厦倾颓之时,保我牡丹书院万全。”
“但我其实是个很愚蠢的人。”司恩平静地说,“我总是每每被我所想依附的大势愚弄,最后吃了很多亏,失去了很重要人,才明白世间大势的无常和叵测。”
“将军,谋势有如谋天,天意诡谲,我自认没有那个能力,便不再仰着头看天了。”
关净月听完了她的话,她明白了司恩的意思,但是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在这里看这些典籍。
这一次她不必问,司恩看透了她的疑惑和不解。她像是抚摸着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一般,抚摸过她桌上放着的,数量惊人的文书。
“你做了也好,没做也好,那是另一件事。牡丹书院的后人不齿于为了个人的恩怨而辱没典籍,更看不上宵小之辈为了一己之私,肆意篡改污蔑。”
司恩看向关净月,目光坚定,她的脊背挺直,再不用向这世上的任何一人拜倒。
“这些书里有历史的真相,我只是负责把它找出来。”
“这本身,和你是谁,没有任何关系。”
关净月站在司恩面前,久久而立。她此生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她面对着一个不久之前还是贱籍的女子,却被她震慑,为她叹服。
这样的司恩,让她想起了久远的,自己的少年时光,想起了那些时光里的故人。
渭水东流,佳期又难逢,魂萦梦。
夜雨连波惊月,不敢望,云卷空中。
今朝酒与谁同。
关净月的笑意消散在了嘴角,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司恩。没用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和故人类似的眉眼和轮廓。
可她在这里,却让她无限感慨。
“若蒙姑娘不弃,我有一事相求。”她看着司恩,语气慎重诚恳:“论史一事,输赢都无妨。只一人,我想请姑娘,在天下众人面前,恢复她的声名。”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司恩,仿佛透过她,窥探到故人遗留下的吉光片羽。
“她是你们牡丹书院的山长,谢品澜。”
关净月的声音逐渐带上肃杀之意:“她在朝瑞三年的清明雨夜被朝廷刺杀,为了避免妨碍翟家推举谢舒,她于鉴安之乱中所行功绩,被一并抹除。”
“我没有被连带污蔑,只是因为我还活着。”
“若我所猜不错,她所行之事的记录和一应证据,应该被墨书藏匿在其所著文书之中,她大概也是因此事被翟骞灭口。但我当年在漓江寻找过,无功而返。”
关净月带着一种因为过了太久,而无法显出任何波澜的沉重的肃穆感,朝司恩请求:“我非常确信,鉴安之乱中,东南一带能得以保全,全赖她的谋划经营。我知这历朝历代,有无数宛如水中沉沙般的,被遗忘之人。但既然我活了下来,我就想让天下都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