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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清如许 (清明谷雨)


  祝知宜一时有些懵,到了门槛又忽然被梁徽轻轻一拽压到墙上。
  高大的身影和温热的气息袭来,梁徽的唇贴上他的耳垂,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含着一丝诡异的愉悦自得:“你怎么一刻也离不得我。”
  祝知宜心头大跳。
  被灭了灯火的御书房在寂静的夜里异常空旷幽森,外头就是宫人。
  祝知宜自己不用人侍候,可梁徽大病初愈,不能着风寒,他便命人备了轿和暖炉,宫人提着宫灯。
  外头灯火通明,一门之隔,殿内漆幽旷寂。
  他们在这森严之地耳鬓厮磨交头接耳,正殿上那块“勤政亲贤”的牌匾正正对着祝知宜,他心中羞愧,又升出一种隐秘的、无法自控的刺激与甜蜜。
  这一刻,他们不是大梁的皇帝和君后,他们是夜奔的爱侣,是佛前反叛的信徒。
  梁徽得不到他的回应,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低低催促:“嗯?”
  祝知宜一颗心脏提到嗓子眼,为息事宁人,只好主动去亲梁徽的唇,梁徽像被顺了毛的野兽,很乖地把舌交给他。
  月光如水,透过高高的门格撒到地板上,两人气喘吁吁地在幽暗中对视,祝知宜忽然轻声说:“龙井。”
  梁徽顿住,眸心一幽,一簇热火从心头窜上来,把他死死按进怀里,舔了舔牙关,说:“祝知宜,你磨死我算了。”
  祝知宜宽和一笑,回抱住他的腰,安抚:“很累是不是?”喝那么浓的茶。
  梁徽让疲惫的身躯在祝知宜怀里完全放松,拖着闷声告诉他:“我想在年前完成你的阁首册封。”
  祝知宜一怔,没想到梁徽最近是在赶这个事。
  他问:“很急么?”
  “不算急,只是——”梁徽将身上的重力都压倒他身上,窝在他的颈窝里,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如此一来,开春我便能在朝堂上一眼看到你。”
  “祝知宜,这江山有你一半,你愿意么?”
  祝知宜一笑:“我愿意啊。”
  梁徽下了朝后,便开始着手拟制诰册,文书典册都需得亲笔御书,祝知宜帮不上什么忙便在旁边练字陪着。
  “在临什么?”梁徽搁下笔,揉着眉心问他。
  祝知宜直直抬眼望着他,说:“不是临贴。”他递过来,“你看看。”
  梁徽略微扫了一眼,只读得大致几句——“数奉手书,敬悉康知”、“暌违日久、谒望疏深”……
  梁徽一顿,耳朵动了动,移开目光,伸手去拿茶:“你……都看见了?”
  祝知宜挑了下眉:“嗯,我都看见了。”
  梁徽模仿他的字给自己写信,两千多个日夜,一沓又一沓。
  祝知宜评价:“梁君庭,你学我的字可以假乱真。”
  梁徽轻咳一声,如今回想确实挺魔怔的,张福海都偷偷去问太医这病还能不能治,梁徽故作淡然,谦虚道:“风骨神韵,不及清规万分之一。”
  祝知宜牵起嘴角,心中又马上泛起细微、尖锐的疼,如今时过境迁能谈笑着说起当日的疯魔,可彼时梁徽是什么心情,要如何绝望才能写满着两千多个日夜的信。
  梁徽看祝知宜收起笑,也敛了神色;“怎么了?”
  祝知宜心酸,眼含歉意和怜惜,轻声说:“梁君庭,我都没有好好地给你回过一封信。”
  梁徽一怔,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祝知宜想起那会儿战乱,他的每一封回信都是公事公办直击要点,废话一句没有,就连落款都是冰冷冷的臣枢密使祝知宜敬上。
  他也确实不擅与人书信传情倾诉衷肠。
  梁徽给他的是家书,他回梁徽的是公函。
  祝知宜主动去握他的手:“梁君庭,我现在补给你好不好?”
  “我用写信的方式告诉你我这三年的经历,你就当作这三年……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从未失去联系。”
  时间的齿轮已经无法回头,但他还是想尽力把那些遗憾都填补、改写,覆盖梁徽曾经那些痛苦的回忆。
  让生离死别那三年,在他的信中得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现在补给你,还来不来得及?你还愿不愿意要?”
  梁徽蹙起眉,站起来去搂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安抚:“要,我要。”
  祝知宜说:“我会一天一封,写满三年,你每天都可以收到。”
  “你不必把它看得——”
  “要的,”祝知宜打断他,“我不想辜负万分之一当年你给我写信时的诚意。”
  祝知宜自小受到的君子教育叫“投以桃李、报以琼浆”,更何况梁徽给他的不仅仅是“琼浆”。
  “当年……你给我写信时候怀着的情意我不懂,你模仿我的字迹给自己写信时的难过我也全然不知,这是我的遗憾。”
  “可是清规,”梁徽很深地望着他,眉眼间是天地开阔的落拓和释然,洒脱一笑:“我现在已经全然无憾了。”
 

第92章 回朝
  年关逼近,梁徽快马加鞭下了任命内阁阁首的诏书。
  小年前最后一次早朝结束大梁便要迎来举国休沐,这亦是祝知宜回京后第一次上朝。
  当年祝知宜舍身为国的大义之举大梁上至七十老妪下至三岁垂髫妇孺皆知,民间更是有歌谣传颂他临危不惧的风采忠君报国一片丹心,更多的是为他年纪轻轻为国献身而悲痛抱憾。
  万幸上天护佑,他们的君后回来了。
  即便祝知宜离开朝野三载有余,庙堂江湖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议事阁原组的几位围着他寒暄,昔日同僚也纷纷过来问好致意,那些年轻的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的后起之秀新晋官员在御前大道纷纷探头望过来,引起不小喧动。
  三年前那个沉柯腐朽的混乱朝野如今已焕然一新,不少从科举中选拔出来的新面孔都是寒门子弟,祝知宜倍感欣慰,梁徽把朝堂治理得比他想象中更好。
  祝知宜落落大方,宠辱不惊,颔首淡笑回应,再一次踏上少年时代梦寐以求的玉白阶,他已彻底放下苦大仇深满身包袱,一身轻盈潇洒。
  在子午门遇到了昔日同在后宫的沈华衣。
  三年前圣上北上回京,整治朝纲,清算世家,沈华衣很识时务地助天子铲除世家残余,是以进程事半功倍,上头也惜才,世家倾散后没有鸟尽弓藏,依旧许他当朝为官。
  沈华衣一直觉得梁徽对他网开一面是因为他的倒戈,其实不然。
  是梁徽记得祝知宜曾说过此人是可用之才,否则以他那时候多疑狠绝的行事风格断然会斩草除根。
  御前长阶上,不少人目光暗中聚过来,不带恶意,只是存了八卦之心,昔日情敌狭路相逢谁不好奇。
  祝知宜先点了头,对方忽而驻足,朝他作揖,行的是正正经经的朝堂官礼,一招一式自带着一种天地开阔万物释然的洒脱和利落。
  周旁文武官员皆大吃一惊,祝知宜也略微惊讶,遂宽和一笑,对方一怔,也报以一笑。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但谁也没说什么话。
  沈华衣目送祝知宜一步步走向正殿的身影,那一揖拜是他的真心实意、心悦诚服行的礼,不因身份、不因品级、无关规矩。
  世人不知,他其实从来无意于后宫之争,但他确实对祝知宜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从前他觉得祝知宜与他都是簪缨世家的政治牺牲品,是被家族束缚、禁锢、失去自由的死水一潭,再后来进了宫又觉得对方不过仗着有天子撑腰。
  可三年前他在京中听着南边一次比一次危急的战报和君后大义赴敌的消息,他终于肯承认,祝知宜即便戴着镣铐也能挥剑起舞,这样一个坚韧博达、大仁大义的人,不可能是门族的装饰、天子的傀儡,而是真正的国之脊梁。
  被禁锢、被操控、被压制都是因为自身的不够坚韧、不够坚定、不够坚持,沈华衣不能再给曾经的自己找理由。
  祝知宜不在乎别人的打量议论,检视仪表时,有人走到他身后。
  “祝枢密使总算回来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有些熟悉。
  “噢,不,马上就是祝阁首了。”
  祝知宜转身,竟是姬宁,如今已经子承父业,是姬大将军了。
  少年的脸褪去了几分稚嫩,越发明艳张扬,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在军营中给他拿过金疮药的影卫,面色冷峻,但寸步不离。
  祝知宜知道姬宁后来在攻打郎夷开疆扩土立了大功,对他淡淡一笑:“姬将军。”
  姬宁还是那副极拽的姿态,与他擦肩而过时声音很低地说:“往后可又有得争了。”语气高傲,但不算令人讨厌。
  祝知宜一怔,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忽而涌出许多感慨,三年,不长也不短,当年京中的少年们都成熟了。
  无论是曾经稚气未减桀骜不羁的姬宁,还是一身傲骨目下无尘的沈华衣,抑或是怀才不遇遭人冷眼的隋寅,甚至是那位也许永远不会有姓名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姬宁身后的影卫,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无论他们在朝堂上如何算计、筹谋、争夺,但真正到了家国危急的时刻,也是他们这些年轻的血骨一同撑起了这片巍巍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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