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孤山拾荒客)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孤山拾荒客
- 入库:04.09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见着人这样。他起先只觉得陈番是天山军的前辈大哥,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陈番早已经不仅仅是个兵,他是不良人。而但凡不良人,身上都是带着污点的。陈番究竟犯过什么事,胡九彰不知道,但这时的陈番,像极了隐藏着獠牙的掠食者。他把面前的猎物看穿了识破了。明明笑得爽朗,却叫那两个小厮避之不及,直想着要转身往府门里跑。
“送,送去客栈还能做什么?你这人也管得太多了!”
他面前站着的那个小厮满脸的戒备,却见陈番眼光一转,便收了笑,他甚至连按在人肩膀上的手都松开了,再开口时,脸上竟是十足的亲和。
“两位小哥,我实话跟你们说,你们抬着的这位兄弟,是我朋友。而倘若我猜的没错的话,两位小哥应该只是负责把他抬出府,而根本不是要去什么客栈吧?”
陈番此言一出,就连胡九彰也跟着一愣。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小厮也好像终于回过味儿来了,“这儿转身开个门可就是肃王府了,你敢在这里多管闲事,胆子倒是不小!”
“呵呵……咱们先不说别的,你看看你这么说着话,还要抬着人,胳膊早就酸了吧?既然你们主子只是叫你们把他送出府,那现在已经算是出府了,何必给自己找罪受呢?你们莫不如直接把他交给我。”
“你?”
那小厮稍有迟疑,陈番这便已经伸手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钱囊,在那小厮面前有意无意的晃了几下,铜钱叮当响,两个小厮的注意力便全都被小钱囊吸引了去。
陈番轻笑着将钱囊塞进了自己面前小厮的衣襟里。
“诶,两位小哥抬我朋友出来,实在是辛苦,莫不如趁着这时候到西市泰和楼吃顿好的。”
陈番说着,笑容也变得愈发随和,他绕到胡九彰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两个小厮才带着迟疑,缓缓将胡九彰的担架放了下来。
陈番打发走了两个小厮,倒换成是坐在地上胡九彰满面狐疑。
“陈大哥,你为什么说……”
胡九彰刚一开口,陈番却又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待会儿再说。”
陈番直接俯下身把胡九彰给扛了起来,大步朝着长安县的方向走去。
这种姿势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当过兵的才做得出来。扛人的胳膊得有多大劲儿,才能单用一只手把一个成年男人扛到到自己肩上?且胡九彰这边,腿虽然是舒服了,但前半截身子根本就是大头朝下的,常人维持这个姿势不用一会儿,就得直接晕到呕吐,但好在他身子骨硬朗。偶尔这么坠上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肃王府紧邻东市,陈番捡着小路,没一会儿,就把胡九彰带到了东市的一家酒肆中,他把人放下来之前,还特意帮他缓了会儿一直大头朝下的脑袋,等他觉得差不多了,才将胡九彰从身上完全放下来。
“晕吗?”
陈番随口问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招呼店家要水要菜。
“没事,不晕。”
胡九彰用力摇了摇头。一旁店家见着陈番腰上別着刀,也没敢在他俩面前多话,摆好了吃食,便回去柜台前歇着。
“那就好,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被王府里的人为难过,怎么会被人赶出来?”
陈番一边往胡九彰面前的小碗里倒水,一边拿桌上碟里的炒米吃,粗茶淡饭,但胡九彰看着,却觉得它们比肃王府的玉盘珍馐还要招人喜欢。他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又抓了把炒米送进嘴里。
“那女人应该是肃王妃吧?”他回忆着,连说话都比在李慕云面前放得开,语调中还带上了浓浓的陇右味道,“换了任何一个王公贵胄,恐怕都看不惯我住在那儿,她这时赶我出来,我倒不觉得惊讶。只是……陈大哥,你为什么说那两个小厮不是要带我去客栈?”
“呵呵,这你还看不懂?”陈番的笑容十足痞气,炒米在他嘴里嚼得嘎嘣响。
“他们要是真有心送你去客栈,就不会用担架抬人了。肃王府的人再大意,也知道要避嫌的。长安客栈大多集中在西市,他们想送你去,非得走出万年县,过了朱雀大街,到长安县寻地方。这一路用担架抬着,得招来多少双眼睛看?肃王府的人不会犯这种错。”
听过了陈番的这一番话,胡九彰才恍然大悟般跟着连点了几下头。而几乎是同时,他背后就跟着涌起一阵恶寒。肃王妃的脸忽然在脑中闪现。他本以为这次终于叫他碰到了通情达理的大人,没想到那位肃王妃竟也是如张泗一般的心狠手毒、两面三刀。
想到这儿,胡九彰却不由忽然失笑。
“呵……看来我果然是不该来长安,不单我不该来,胡彦也不该来,他倘若能安安生生的在成州老家待着,就算是做个教书先生也好,总不会过得太糟。”
胡九彰这话叫陈番不知该如何回复,他低下头沉默了半晌。
“你被带出来之前,那个肃王妃还跟你说什么了?”
“只说叫我再不要与她儿子见面。”
胡九彰的语气反而轻松了。事到如今他都看开了。他是他,而长安是长安。想在长安活着,他就得变得像长安人那样。但胡九彰自认,变不成那样,所以他在长安待不下去。但凡不是“长安人”的,在长安都待不下去。
“那你怎么打算?”
陈番瞧见胡九彰脸上的表情,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更显沉重了。
“回成州。”胡九彰捞起面前的水碗猛灌了一口,“家中还有老娘要养,我说什么也得回去。”
“那你弟弟的事呢?”胡九彰的状态松弛了,陈番反而显得沉重起来。就好像之前压在胡九彰背上的大山,忽然压到他身上了。人命的重量,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减轻分毫。
“倘若还有尸骨剩下,就凭我,能找着吗?”胡九彰看着陈番反问,脸上却是一抹苦笑。
“……”
陈番避开他目光。他张开了嘴,却又不知该说出点什么才好。二人就这么沉默着,胡九彰把手里没吃完的炒米放回桌上,陈番在想,他也在想。
五年,拼死拼活的攒了五十两银子,不知道怎么花的,就凭空没了三十两,剩下二十两带在身上,自己只花到十几个大钱,剩下的,现在恐怕也连带着自己的那一套行李,不知道烂在了什么地方。
这五十两,够他们全家在成州丰衣足食的过上好几年,但现在呢,分文不剩,这一双腿也被打烂了。
但这些都可以忽略不算,胡九彰都能接受得了。他最不能接受的,仍然是胡彦已死,这个听来悲怆,但却又不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当成是一回事的残酷真相。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读书人而已,这种事,长安城中恐怕每天都会发生。长安城中的人命尚且轻贱,更妄论整个大唐。
想到这儿,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但他恍然间又想到李慕云,和他时日不长的王府时光。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刚刚想的,或许也是错的。长安城中的人命可一点也不轻贱。李慕云的命,肃王妃的命,简直能抵上他们这种人千千万万。
而到头来,轻贱的不是人命,而是人本身。
他们这种人,就是活该轻贱。
胡九彰忽然攥紧了拳头,他喉头间骤然一紧,紧接着鼻腔深处就跟着涌起酸涩来。他对李慕云,除了感激,再说不出二话。但感激有什么用?胡彦终究是死了。
而如果说李慕云和肃王妃这样的人,是天生高贵的话,那张泗又算什么?
当张泗的那张脸浮现在脑海中时,胡九彰鼻腔内的酸涩感一下就被冲淡了。他的呼吸随之变得急促,甚至眼白上都跟着显出红血丝来。
“陈大哥,你说我来这一趟,到底得有多窝囊?说是来找弟弟的,但到头来人没找到,还把自己一双腿给搭进去了,这话要是说出去,还不知道要被人如何耻笑。”
“诶……你别这么说。”
陈番脸上满是无奈,但他也说不出更多用来安慰胡九彰的话。说到底胡彦的事,跟他也有关系,自己已经先瞒了人家,这时还要道貌岸然的来安慰前来寻人的胡九彰,他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干,那自己又与张泗有什么区别,想想都觉得恶心。
“我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胡彦也好不容易来这一趟……”
胡九彰说这话时攥紧了拳头,他不知何时红了眼,但那眼中却不再是畏缩与退让,声音中也全然没有了他之前要极力隐忍的苦涩味道。
“要让我就这么直接回去……我不甘心。”
他淡淡说着,声音不大,但却沉得叫人发慌。
陈番皱紧眉头,目光打在胡九彰脸上。
“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报仇。”
胡九彰压低了声音,不是怕被谁听到,而是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恨意与悲苦,在这时几乎要化作情绪奔涌。那股子低沉的情绪压住了他微微震颤的声带,在声音传出咽喉的一刻,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好像都要听不清了,却又字字深刻入骨。
“我要杀了张泗。我一定得先杀了张泗,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