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本就热了,小虫也多,种的一大片薄荷倒是让这种烦恼淡了许多,夜风一吹,满院子都是薄荷香——还有点提神醒脑。
路千棠觉得还挺新奇,叫上陈宣来他这小亭子喝酒——他们住得不远,陈宣就住在他边上的院子里,穿过一条敞风长廊就到了。
陈宣还特意提着酒菜来找他,人还没走过来,路千棠就迎风闻着香了。
路千棠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忙招呼他坐,说:“拿的什么?大老远就闻着香了。”
陈宣把酒打开,又把那个被路千棠打量半天了的油纸包拆开,油亮的牛巴上铺着白芝麻,让人一瞧就食指大动,纸包的隔阂一破除,醇厚的牛肉香气就扑鼻而来。
“尝尝,敛徐的特色。”陈宣起身给他倒酒,玩笑道,“算你走运,我让人刚买回来,就叫你赶上了。”
路千棠也不客气,伸手捏了一块吃上了,说:“你不是刚来吗?怎么什么好吃都弄明白了?”
陈宣一笑:“早就听说敛徐有几样好吃的,一直没机会,这好不容易赶上了,能不尝尝吗?”
路千棠跟他碰了碰杯,说:“奇了怪了,不就是牛肉,怎么能做出这么不一般的出来。”
陈宣笑道:“还有好几样在郢皋没见过的,不过要当场就吃才好,有机会去瞧瞧。”
路千棠又喝了一杯,突然想起了正事,忙把要捏起来的牛巴又放下,说:“对了,我有正事跟你说,光顾着吃了。”
陈宣一抬手,说:“边吃边说,不耽误。”
路千棠压低了声音,又把牛巴捏起来,咬了一口,说:“我看过了,这院子周边怕是也有不少眼睛,想查出时疫的事情,就必须躲过这些眼睛。”
陈宣嘴里嚼了嚼,也低声说:“你有什么想法?”
路千棠拿起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说:“明天晚上,我们去找师大人打秋风。”
*
郢皋这段时间也热闹着。
姚章至今还被关押着,关于怎么处置,整个朝堂的意见一直都统一不下来,萧利从也只好一直拖着。
近些时日,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戏班子唱了一出新戏,起初在城门演,在昝夜街头演,后来到花梦里演——花梦里爱看热闹的可不少,这折新戏被一唱再唱,后来竟然搬到了望水楼去演。
瑾王殿下以往雷打不动每月十五去看戏,这天还没到十五,就被季陵三请五请的请去了望水楼。
那位南抚公家的小世子爷再三保证,今天定是一出精彩的好戏,让他不虚此行。
萧轻霂近些日子也听闻了有一折子戏唱得震动京师,只是一直无暇去细看,今日坐在了望水楼的雅间里,待戏锣一敲,角儿们开嗓,瑾王殿下这才明白过来。
这出戏的主角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活在话本子里的定北侯。
这出戏编得妙,取所有英雄话本之长处,演得那位侯爷简直恍若天神,他身上的每一个好处都敲在看戏人的心坎里,台上扮定北侯的角儿每说一句,都能换来潮水般的喝彩叫好。
有英雄,自然少不了佞臣,这个佞臣同样集所有话本小说的短处于一身——欺上瞒下、陷害忠良、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足够被喷一脸唾沫了。
这个佞臣有个当贵妃的女儿,执掌内阁大权,开着黑赌场,放着羊羔利,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就差把姚章生辰八字写上去了。
萧轻霂看着险些笑出声,折扇一晃一展,挡住了半张脸,侧头跟季陵笑说:“慕贤,你这是让我看什么?”
季陵饶有趣味地往台上一指,说:“殿下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出戏我看好多遍了,还是觉得写得好!演得妙!”
萧轻霂轻摇着折扇,掩面而笑,说道:“的确精彩——只是不知道侯爷英魂得知,该作何感想。”
季陵一敲桌案,正应上一声二胡的铮鸣,台上的“侯爷”执刀而立,乐声俱哀:“吾命今日绝于此地,数万将士也不得归处!吾哀世道不明,吾哀奸佞横行!吾等非败于外者,竟败于身后冷箭!江山何往?忠心何存!吾死、亦不得安矣!”
台上人一声长叹不去,台下满座泣声不绝。
萧轻霂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眼神幽幽不明。
待至这出戏末尾,英雄退场,佞臣留笑,台下又是一片唾骂之声,不乏往台上扔东西的激动看客。
萧轻霂一时五味杂陈,竟不知这出闹剧,是演在台上,还是摆在台下。
季陵见他不作声,问道:“殿下,瞧出来了吧,这手笔——”
萧轻霂自然瞧出来了,看着底下已经换了第二出戏,神色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半晌才说:“确实是大手笔,这出戏写的,定然是看了不少民间话本。”
季陵嘲讽一笑,说:“我瞧咱们官家真是黔驴技穷了啊,这么一手都露出来了。”
季陵说着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定北侯在百姓心里什么分量啊,那和庙里供奉的神仙都差不多了,他拿这个做文章,不怕反噬?”
萧轻霂突然眉头轻抬,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笑着应道:“他确实是没旁的辙了,那些一直不同意处死姚章的,哪是真心要保他,不过是给我们的陛下添添堵罢了——”
萧轻霂轻笑一声,又说:“在那些老家伙眼里,我们陛下过于桀骜,大家长嘛,总要给不听话的小孩子一点颜色看看。”
季陵愤懑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天下。”
瑾王殿下眼神悠悠落在戏台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你方唱罢我登场——且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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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夜访
路千棠说要找师文庭打秋风,还真厚着脸皮去了,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在师大人家里蹭酒喝蹭了好几天,又非要再请回来,天天喝得大醉而归。
路千棠还好,年轻力盛,经得起折腾,但是师大人实在是熬不住了,本就是半百之年,将将就要告老回乡的年纪,哪能受得了他这么个喝法,不出五天就各种理由推辞,怎么都不奉陪了。
路千棠成天酒鬼似的,看得陈宣心里都发怵,好不容易把那个师大人吓得门都不敢出,路千棠这天晚上还是醉成一滩烂泥似的让人拖回去的。
陈宣唉声叹气地去瞧他,刚掩上门就瞧见那醉鬼眼神清明地坐在床边,正换夜行衣呢。
陈宣一愣:“这是干什么?”
路千棠抬手扔给他一套,说:“夜访城东——麻溜点,酒不能白喝。”
陈宣也不废话了,赶紧去换,打量了自己一遭,又说:“这也太像做贼了……这是什么?还要蒙着脸?”
路千棠正抬手用黑布蒙住了脸,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他的眸色沉沉,没了玩笑的神采,低声说:“我前两日查探了一番,得病的百姓八成都被藏在城东,但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口鼻掩住总是稳妥些。”
陈宣嗯了一声,没多问了,只说:“现在去?”
路千棠起身吹熄了屋内的灯烛,听见街上的更鼓声,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向外看了看,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才说:“走吧。”
已是深夜,街道上时不时走过巡防的官兵,他们挑着暗处走,身形极轻地跃过屋顶檐梢,在子时的更鼓敲响之前摸到了城东。
路千棠早就打听过,城东除了荒山就是野林,住在这一片的百姓都极其贫苦,连那座福神庙都断了香火,久而久之就越发荒凉。
他们到了城东,小心翼翼地向里探了探,走了还不到两里地,就看见一番令人惊讶的情景——这情景可是他还未听说过的——此时的城东荒郊的某处房屋外围满了官兵,看守的官兵人人都以白巾掩住口鼻,筑了个人造的铜墙铁壁。
路千棠的身形掩在茂盛的榆树间,拨开枝叶借着明亮月色看过去,那座房屋极宽阔,只有一些微弱的灯光从破败的院落里泻出。
路千棠辨认了一会儿,身侧的陈宣突然开口道:“是那座福神庙。”
路千棠看向他,陈宣解释道:“我看见后面有一座尖塔,应该是佛塔,而且瞧这地方如此宽阔,又在迎城东郊这里,想来应该只有那么一座福神庙了。”
路千棠眼睛弯了弯,又转瞬沉肃起来,低声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陈宣屏住呼吸又听了听,半晌道:“好像有哭声。”
路千棠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又拨开了枝叶,轻声说:“身处福神庙里,却怕是连福气的边儿都没沾上。”
陈宣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果真是犯了疫病的百姓,那里面怕是不安全。”
陈宣看他仍然专注地往福神庙的方向张望,轻拍他,说:“这样吧,你去弄点动静,把那些人引开,我进去瞧瞧。”
路千棠转过头看他,被蒙住了大半张脸,眼睛里都是好笑的神采,抬手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说:“你什么意思?你跟我逞英雄,做梦呢。”
陈宣神色认真,说:“没跟你开玩笑,万一染上点什么,这……我没关系,你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