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表情很认真,一双手冻得通红,映着孩子莹白的肤,像是被这天地抛弃了一样,又像是要证明什么东西一样。
沈约看着却是顿在了原地,他是落京人人厌弃的高门纨绔,是故从来甚少感受过这样子的情感,像是怜悯,像是心痛。
那孩子,很孤独。
沈约莫名其妙冒出这个想法。
他恍惚了一瞬,然后便被一道锋利的剑光惊得往后推了一步。
那剑光似乎将冰天雪地都刺破了一般,那个孩子,那块奇异的冰,都像是黄粱一梦所见,就在一瞬间,沈约面前已经是寒山熟悉的风景了。
草木葱茏,碧光温和。
沈约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寒山。此处寒山。
是他沈约烧了翰墨书阁后,被自己的侯爷老爹一怒之下遣送寒山静修,是他沈约初来寒山玩心大,竟然来了这奇岩巨石丛中,阴差阳错不知怎的竟然在一块岩石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
沈约还在痴着,他发现那块巨石似乎……裂开了。
沈约只是进去看了几步,发现那只是一片和山另一头相接的山洞隧道,另一边,是一片塘子,依稀有几条破船,摇曳着、流淌着奔向远处。
平平无奇,普普通通。
就好像沈约刚刚看到的冰天雪地只是他的一场幻境。
*
青叶是跟着沈约来寒山的小厮。他最近很愁。
青叶不是一个老实的好小厮,因为他的主子也不是个老实的主子。
不然他的主子,未来的准小侯爷,也不会叛逆到被关翰墨书阁、更不会一怒之下将整个翰墨书阁给烧了。
要不是青叶跟着沈约长大,不然以青叶的资质,是绝对不跟着沈约来这远离落京的寒山的。
不知道青叶不知道小祖宗怎么回事,出了趟门后,总是发呆,竟然也没有去找那些惹人厌的僧侣麻烦,乖得不得了。
当他夜里倍感欣慰地捧着一翁燕乳打算破例让小祖宗过下口瘾,却发现锦房空无一人、伺候的小厮都被调出去、桌上只有一张出去勿念的字条后,他才扶额头疼:果然。
*
是夜,星如流火,风轻拂叶,沈约随手拈了把甜草咬着小心翼翼地过了山洞隧道。
出来竟然是如此一个世外天地。
底色是黑白,却有鸣蝉乱歌、蜻蜓低飞,连那破破烂烂的船,都笼罩这一层薄薄的萤火光亮,空气中夹杂着荷香的清幽、草木的清冽,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冷香。
十三岁的顽劣孩童闯入这格格不入的寒山一隅,连呼吸都是一滞的。
沈约越发觉得:他不属于这里。不过,这并不妨害他祸害这里。
他狡黠一笑,三下并两下地爬上那个年久失修的船,确认干干净净后,才轻手轻脚将自己的靴子脱了,将脚伸进塘子里玩水。
沈小爷是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玩水的。骄傲的小侯爷不会喜欢那么幼稚的活动。
他正玩得开心,却听到远处的钟重重地响了起来。声音悠远厚重,竟然分了不少沈约的心思。
不过,似乎他下午做那个奇奇怪怪的梦之时,他似乎也听到了钟声,虽然不真切,但是现下再次听到这个钟声,他心中已经是笃定了。
沈约的目光落到一处动静的草丛上。
“你还不出来吗?”沈约轻轻说道。他稚嫩的脸上竟然格格不入的严肃,仔细瞧,还有些紧张。只是不想让人看出来,而紧紧地用那份矜贵小心翼翼地掩护着。
没想到,那草丛里只是一只小小的田鸡“呱呱”跳了出去,沈约的小脸差点绷不住之时,竟然真的有个身影从大片的蕉叶后出来。
沈约眯了眯眼,仔细看,眼睛忽然亮了。
沈约是个小纨绔,就算年纪还小,但是纨绔都喜欢美人。
这少年就是个小美人。
那少年穿的寒掺,仅仅穿着素色的麻衫,衣裳似乎不太合身,长长地拖到地上,黑色泥泞满衣都是。但是,纵然着污泥,难掩清贵之气。那一双眼,让沈约想到幻境里那块冰,是晶莹剔透的,也是冷漠的,毫无温度的,似乎世间一切都无聊,他只身是个旁观客。
“你叫沈约?”那少年道。
沈约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少年冷冷道:“你的人在整个寒山大喊寻人,你的衣着是官宦人家,不是这寒山中人,我想不知道都难。”
“……”沈约错愕了一瞬,满山找人似乎确实是李叔的风格,“你是这寒山的村民?看着不像。”
那少年不置可否,却道:“我在找一个人。”
“你在找谁?”沈约好奇道,“是你的亲人吗?”
少年抬起头,哂笑了一声:“亲人?我没有那种东西。”
沈约略微尴尬,又道:“无论你要找谁,我都可以帮你。”
少年轻轻瞟了一眼沈约,摇了摇头:“不必了。”
作为千宠万爱长大的沈约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冷漠,沈约恼怒道:“不要拉倒!
少年静默了一瞬,缓缓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也许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你找了反而浪费精力。”
沈约这才不恼了,忽抬头问那少年:“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下头,好像在思索自己的名姓。
沈约一手撑着下巴,笑盈盈道:“不是吧,难道你竟然不知道自己名字?”
那少年右手在自己腰带上系着的一个黄色布袋上摩擦了一下,道:“我叫季寒。”
“寒山为名,四季为姓,你倒是风雅。”沈约装模作样了一番,不过而后,他突然想到更为重要的事,
下午的冰天雪地。
“这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沈约斟酌了下说辞,不露出太多,万一不是这家伙岂不是尴尬到家了?
少年青涩却坚毅的脸上显现惑色。
难道真的是梦?
沈约倒不是什么胆小如鼠的人,他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听了,挑了挑眉:”深更半夜的,那么你在这里?”
沈约愕然,他假装咳了咳,才扯淡道:“.……听说寒山塘子夜景不错。”
少年这才露出第一个笑容,那笑有些看透一切的意味,看的沈约极其不自在。
少年道:“只是听说夜半能听到元思道长击钟。”
啊?沈约还真没听说过有谁夜半乘船只为个老道敲钟的。
少年又补充道:“说不定能找到。”
沈约根本不知道季寒要找什么,只好问道:“那你找到了吗?”
但是好像季寒的神情变得柔和了不少:“应该吧。”
“话说,这元思老道……哦不,元思道长这么晚了还击钟,难道就没有寒山的百姓有怨吗 ?”沈约在家中恶劣的一面悄无声息地显露出来。
季寒道:“这个问题,还是道长自己来讲比较好。
“啊?”沈约疑惑道,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浆过水的声音,一条一样破烂的木舟缓缓驶过来,那舟上有个身影,像是个男子。
☆、神明堕落
沈约定定一看,从那破破烂烂的舟上下来个身披道服的人来。那人毫无疑问是个道人,纵使光线暗了些,那人还是能看出是个眉清目秀的,看着也没有沈约想象中的那么年迈,是个仙风道骨的样子,若是年轻的时候,估摸着那道人也能算上是个相貌极好的。
“贫道元思,见过沈小友。”元思行了个道礼,又看向一旁的季寒,道,“这位小友……缘何于此?”
沈约估计元思在自己刚刚来的时候见过自己,但自己就对他没什么印象。
季寒面目冷淡,竟是不语。
沈约暗自奇怪,刚刚季寒明明言语中对这位元思道人很看重啊,现在却如此冷淡。
沈约道:”他叫季寒。夜游寒山遇到罢了。”沈约可说不出口大半夜不睡觉就为听个钟声,别人听了估计会觉得自己有病。
“夜游寒山?”元思道长温和笑笑,“两位小友可是为听着寒山钟而来?”
季寒表情似乎松懈下来,道:“正是。”
元思顿了一下,道:“寒山寺本无钟。”他转身看向山上钟的地方,看不清他的表情。
“啊?”沈约看着元思,不知道这道人买什么关子,“原本没有钟?”
“是无此钟,”元思道,“这口寒山钟,由鬼朏皮肉做成的钟里,青雘涂制而成,每当钟声响起,可使人无忧。”
“鬼朏是《荒天录》中记载的一种能使人忘忧的神兽,青雘则是世间罕见的涂料,除了皇家,基本上无人配享有。”季寒出声为沈约解释,少年人的眼里难得有了些情绪,像是淡淡的笑意,在沈约眼里,那必然是嘲笑无疑了。
沈约水灵灵的眼眸微微睁圆,又是怒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是听不懂,那又怎么样?
元思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正是。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凡间之物,虽说青雘曾经也被皇家所用,但是……这东西已经好几百年没出现过了,更惶论那只传说于上古的鬼朏了。”
“那……这口钟?”沈约吃惊道,他看着季寒却是没有半分的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