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时,朝堂上那些个老油条见新帝一副温良和善的模样,起初每次朝会都开得火药味十足,有溜须拍马的,有针锋相对的,互掐互骂的也有,更有人仗着自己是几朝元老,想做那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混账事情,当真是十足十的狼子野心。
可谁知,就在这帮人蠢蠢欲动之时,那位本该吃斋念佛、心慈手软的主儿居然不吃素了,端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连几道命令发下去,夜丞局与吏刑司双双出洞。
想这俩地儿出的能是些什么人?
那一个个的,鼻子可都是属狗的!
于是一时之间,红狱里进了好些人,如此鬼哭狼嚎般地审了两日,罪证便一条条地往上呈。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几大高官巨贪纷纷落马,抄家抄出来的金银财帛堆积如山,看得百姓们连连拍手称快。至于剩下的那些人为求自保,自是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更不敢再看轻这位看上去温雅如竹的新帝。
但就在这些“漏网之鱼”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这下总算是逃过一劫的时候,不料这人却紧接着又烧起了第二把火!
登基后的第二个月,新帝宣布开始推行新政,例如严打商贾屯粮屯药,恶性竞价,为主动协助赈灾的商贾减轻赋税,可享受诸多优先权等等。因着这一条的实施,多地的灾情总算是略有缓解,更使得年少时便以明珠易鲜花的仁德而被百姓尊称一声明珠太子的赵珩,在民间的声誉变得越来越高。
不过说起这事来……
老太监在宫里活久成精,见得多了,隐约也猜到些门道。
其实早在先帝驾崩的前一两个月,便隐隐传出夜丞局和吏刑司里的人被暗中洗牌的风声,不然在这般连番动作之下,又是斩贪官,又是推新政的,哪可能这么平稳就渡过去了呢?
不过这事做得隐秘,老太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听到了点风声,而那风声也真就只是点微微的风,让人事后才惊觉原来如此。但这些估计还只是这出明争暗斗里的冰山一角,他一介奴才,就只想想而已,心里头明白即可,毕竟主子们的心思,他猜得,也猜不得。
突来的一声“噗通”惊得老太监回过神来,定睛细看之下,才发觉是亭外一棵老树朝水面伸长了枝丫,树间挂着一串串风铃似的果实,恰有鸟雀嬉戏时摇落几颗,掉进了水里。
老太监收回目光,觑眼瞧了瞧天色,又见赵珩手里捏着那份军报,仍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表情也看不出喜怒,让人琢磨不透这消息究竟是好是坏。
他心下犹豫了一瞬,出声提醒道:“圣上,晚上皇太后那儿……”
赵珩闻言闭了闭眼,微微捏紧了手中的军报,语气有些疲惫道:“召诸位阁老去书阁,就说朕有事相商,至于皇太后那旁……”
他略微地顿了一下,起身道:“遣人去说一声,晚上不去了。”
老太监躬身道:“是。”结果一低头,就见石桌的下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纸鹤在那儿,那纸看着倒是挺好,用的是特制的洒金桃花笺,纸面上缀着细碎的花瓣,煞是好看。
心里以为是哪个嫔妃掉在这儿的,老太监也便没有吭声,想着一会儿自会有负责洒扫的内侍过来清理,却不料赵珩站起来时,也看到了地上的纸鹤。
只见这人倏然顿了下,眼底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接着竟是俯下身来,捡起桌脚那只纸鹤,动作极轻地拍尽上面的灰,珍而视之地收入怀中。
这是……
老太监暗自纳罕,心想这是谁送给圣上的东西,竟能得这般珍惜?但面上却只作不知,招了下面一群随侍的小太监,垂首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苍狼的国都玉京终于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若换作往常,这个时节的北国早已一片银装素裹。但今年是个极罕见的暖冬,那雪即便下了,也总下不大,细绒绒地飘在地上,顷刻便化得无影无踪。
再过几日便是小年了,此刻丹韶宫內却是清冷逼人,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静,直静得人心里头发慌,就这般不知过了有多久,忽闻珠玉垂帘之后传来一声棋子叩盘的脆响。
“你是说,慕容鸩死了?”哥舒睿盯着面前的棋局,语气甚是平淡。
而他面前正跪着一个人,头戴黑色高帽,身披斩衰凶服,脚边放着根白色的哭丧棒,活似阎罗座下的无常鬼。
死有分自知有失职之过,所以不敢抬头,低低地答了一句:“是。”而他虽然只说了一个字,嗓音亦是粗哑难听,就好像被砂石磨过似的,能听得人手臂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可哥舒睿却连眉头都未动一下,沉默片刻,反而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接着啪的一声,他手执白子,轻叩在棋盘正中偏右,一举屠了黑子的一条大龙。
“怎么死的,是谁动的手?”
跪在地上的人顿了一下,答道:“是剑圣和琴皇,据悉这两人当时虽然正在找寻祭司大人,但亦是祭司大人主动找上的他们。”
“玄霄?”
哥舒睿捻着棋子的手停在棋盘上空,另一只手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了几声,待略略顺了气,才从棋盘前转过身来,看向这人。
“先前不是说这人武功尽废,怎会突然又杀了慕容鸩了?”
死有分闻言又是一顿,悄然抿了一下唇,有些僵硬道:“据说剑圣的武功已经恢复,但具体情况,属下还在……”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人骤然打断了。
“抬起头来。”哥舒睿命令道。
死有分暗暗吸了口气,依照面前之人所说的,慢慢一点点地抬起头来,旋即便觉有什么东西猛地砸在他脑门上,又反弹着掉在了地上,弹珠似的噼噼啪啪弹跳开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见他一副狼狈的模样,竟是粲然一笑,好像只是小孩子玩心重,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开口的语气更是十足的轻松。
“照这样说来,你们这些人的武功岂不就跟闹着玩儿一样,都是说废就废,说有就有的了?”说话间,这人色如琥珀的眼眸笑得弯如月牙,仿佛稚子般人畜无害,让人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气。
不过死有分知道,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主上这次是动了真火了。
他不由得摈住呼吸,重新跪伏下去:“是属下办事不力,甘愿受罚。”低头的那一瞬,余光里瞥见刚刚砸中他的,是这人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枚棋子。
然而哥舒睿听后却仍是在笑,只是那笑渐渐地冷了,似是在考虑如何惩罚眼前的这个人。
死有分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决定还是为自己申辩一句,以求能够轻罚。他斟酌了下,才开口说道:“其实……属下从桂州离开前,曾向祭司大人建议,请他同我等一道归返苍狼。”
“他拒绝了?”哥舒睿眸色一沉,问道。
死有分恭敬地答道:“是。”
闻言,哥舒睿乜了他一眼,渐渐敛了笑意,转头看着身旁黑白纵横的棋盘,片刻之后,犹如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道:“说起来……在离开桂州之前,孤也曾许过他一月之期,一月之后孤登上国主之位,于他而言,可说是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孤还曾让他暂避一时,看这样子,他也是不听,明明可以离开大夏,却偏不肯走。”
他指尖轻敲着棋盘,一时陷入了沉吟之中。
宫里的地龙烧得极暖,甚至热得有些烘人,可哥舒睿却披着件玄色绣金丝的狐裘,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愈加没了血色,仿若瓷娃娃一般,透着一丝纤细与脆弱。
如此思索了半晌,他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忽而道:“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说着,手里又捻起一枚棋子,嘴角勾出几分嘲讽的弧度。
正在这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坐在哥舒睿对面,始终没有吭过声的一个老头突然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插话道:“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稀奇。”
哥舒睿闻言,转头看向一旁,就见说话这人生得贼眉鼠眼,嘴上蓄着两撇胡须,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子,斜插着的一根藤簪上缀着两个拇指大小的葫芦。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传言性子古怪,亦正亦邪的鬼医阎不笑。
略略一顿,哥舒睿一派真诚地说道:“这是自然,疯子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纵使死了也不奇怪,再说他又怎比得上阎老高才硕学、毒蛊双精?”
阎不笑听完满意地又哼了一声,说道:“小老儿这边的药人都已经准备妥当,主上打算何时行动?”
“便在后日吧。”
哥舒睿笑着又落下一子,转头道:“对了,晋西王那旁如何了?”
死有分答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那唐门呢?”指尖摩挲着木盒中的棋子,哥舒睿又问。
死有分道:“没有异常。”
“呵……”哥舒睿轻笑,好像一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有些雀跃道:“如孤猜得不错,如今唐门的掌门应是大夏朝廷监视蜀中与晋西王的眼线,不过这样才有趣呢。”
有趣?
阎不笑闻言,视线在这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捻着嘴角一撇小胡子,有些不解道:“这行军打仗的事,小老儿不太懂,但有一点却也看得分明,现下我方占尽优势,为何不乘胜追击?再说蜀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又何必舍近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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