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他开口。
“你又救了我一次,师父。”
这次他第一次唤我师父。
我正躺在他的床榻上休息,闻言,诧异的睁开眼,对上他淡淡的目光后又不禁轻哼一声,加重语气道。
“我是你师父,是你恩人,你欠我的这辈子也还不清,这你可给我记住了。”
我肯浪费时间在他身上的缘故向来从不遮掩,他也很清楚我是有利可图,贪的不过是他这个皇帝身份而已。
他移开了目光,落回书页上,声音平和的说。
“我记住了。”
毒素已解的事情被我们隐瞒了下来,于是摄政王以为他果真快要死了,甚至都在家里准备好了登基的龙袍。
但他没能如愿。
边塞战乱突起,他不得不率兵前去镇压,与此同时还派了太医来拖延邢献的命,必须等着他凯旋归来才能顺理成章的病故。
而趁他离京的这顿时间,邢献则拼命的拉拢人心,培养自己的心腹。
我依然不懂朝政间的勾当,也最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除了练武外,邢献需要同什么人秘密见面,需要隐瞒事情,需要谁听话或是消失,这些都由我来安排。
而我的手段始终如一,就是将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逼他们妥协。
邢献曾跟我说过,说这只能让他们在一时的恐惧中退步,可之后就会反悔。
但我不才管,我只满不在乎的说。
“那便杀了吧,死人可不会反悔。”
听了这话,邢献只轻轻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那些做出了一时退步的人逐渐被邢献拉拢,有的实在不答应的,我便砍下了他们的人头。
长剑上流下的血滴在了书页上,将字迹染脏了。
琉璃灯盏映出邢献毫无波动的神色,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傀儡皇帝了,手上逐渐有了实权,也搬到了真正属于他的宫殿里。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我坐在书桌上,故意用沾血长剑去戳他的书页。
他也没生气,只抬起眼看着我,说。
“那些人很快就会改变主意了,本不必杀的。”
“那多麻烦,等你一个个收服了再把摄政王掀翻,岂不是要好多年,我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那么久。”
我撇了撇嘴,将长剑随手丢到一边,扯过他的外袍来擦手。
闻言,他静了静,才说。
“等摄政王失势,天下都成了朕的,那师父便能如愿了吧。”
“是啊,到时你要跟全天下说我是你的师父,我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名字。”
一想到辛苦筹划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我便激动不已,胸中一口经年浊气逐渐疏解,不禁畅快的大笑了起来。
守在殿门外的宫人全都噤声,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如今这半个皇宫都是我们的了,而宫人们也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却不敢声张。
邢献在我身后继续问。
“那之后,师父如何打算?”
“之后?”
我想了想,难掩喜色的快意道。
“之后自然要回江湖,我看那些江湖人谁还敢轻视我。”
在京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江湖的纷争好似离的越来越远。
我早就不知如今江湖上谁最负盛名,师兄们的风头是否被旁人抢了,而不论是谁成了江湖的风云人物,我都会踩着他们,成为万人瞩目的那一个。
“江湖甚远,朝堂上的事情或许传不到那边去,就算师父顶着天子之师的名声,只怕到了江湖上也无人知晓。”
在我恼怒之前,邢献又提议道。
“不如——让江湖归顺于朝廷。”
第09章
他这话的确令我惊到了。
江湖与朝廷向来互不干扰,纵使多少皇帝妄图将江湖也成为统治的领域,可江湖里奇人异士深不可测,就算对阵天子的千军万马也未必会落得下风,因此从未有谁真正的一统天下。
我从未想到邢献竟也如此野心勃勃,心里却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道。
“你胆子可真大,这皇位还没真正坐上去,便想着收服江湖了。”
听出我话里的戏谑,邢献笑了一下。
以前他年纪小,还难以遮掩心中郁结,如今大了,便也成了君心难测的那种模样。
阴鸷多疑,手段狠辣,宫人与臣子都十分惧怕他。
只有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才平和许多,只是也很少笑。
因而瞧见他心情竟好似不错,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便见他迎着我的目光,搁下书,踱步走了过来,边慢悠悠的说。
“江湖多纷争,也多奇人,朝廷若不能收为己用便只能除掉他们,否则迟早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走到我面前不远处,他停下脚步,在熏黄的宫灯注视着我,一双眼黑的好似笼着散不去的阴翳。
“何况,师父不是想让天下人看见吗?将江湖人都收进朝廷,那么他们抬起头,自然就能看到位于天子之上的是师父您了。”
“师父,便是这世间的至尊无上。”
不疾不徐的声音低沉又平静。
我忽而出神,不知他和朝中大臣密谈拉拢时,是否也是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连言辞都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当年那样一个无依无靠受尽欺辱的傀儡皇帝,如今真是锋芒毕露。
而我不否认,的确被他的话动摇了。
与其跑到无边无际的江湖上费尽心思宣扬我的名声,倒不如让所有人亲眼看着,我是如何站在他们上头的。
到时候,师兄和师父,还有那些嘲笑过我的人,都将跪在我面前。
想象中的那一幕仿佛已经实现了,心如擂鼓,血液横窜,胸膛充溢着的亢奋令我不禁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我一把抓住了邢献的手臂,目光灼热的盯着他,不吝夸奖。
“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我当年的心思真是没有白费。”
邢献穿着明黄色的内袍,站在温暖的寝宫里朝我微微一笑,冷硬面具旁的半张脸已然有了与生俱来的皇室贵气。
他反握住我的手。
因为多年练武而粗糙的掌心有些硌人,指节宽大又有力,炙热的温度贴着我的手背,只是轻轻托着,克制又守礼。
“师父对我有恩,我自然要报答师父。”
我心情极好,抽出手,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
夜已深了,邢献早在搬出宫殿时就将隔壁的偏殿留给了我,但我不常待在这里。
替他去办事时,我经常彻夜不归,若闲下来了,自然更喜欢去温香软玉的青楼里待着。
“师父,你怎么总不愿待在这宫里,是对哪里不满意吗?”
“我陪你过了几年苦日子,便觉得这宫里还不如外面的客栈。等今后你成了天下之主,那时的无尽奢盛才会让我觉得,这皇宫也是极好的。”
推开殿门,月光流泻而下,将幽静的院落照出一片光亮,守在门口的宫人恭恭敬敬的垂着头。
我感受到夜里的冷意,不禁往后退了退,转身去寝宫里翻找他冬日里常穿的狐裘。
邢献静静看着我肆无忌惮的将他的东西都翻乱了,也没说什么,只若有若无的轻声道。
“冬天要来了。”
若没了我,邢献根本没命活到今天,因而我始终将他得到的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翻出他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才满意的往外走。
目光落到门外花枝上凝出的霜,我忽而想起方才邢献的话,便看向他,道。
“若没什么事,这几日我便不来了,等天气暖和一些再过来看你。”
想了想,我又补充道。
“若日子越来越冷,那我来年春天再回来。”
年年冬日我都不在皇宫里待着,而邢献也从未唤过我。
因而我逐渐相信他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即便我不在身边护着,也没有关系。
邢献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明黄色的内袍爬上一半的阴影。
他问。
“如今宫里已经不冷了,烧了炭也有了暖炉,你还要走?”
“这皇宫太空了,又空又冷,冷的我浑身难受。”
我并不是天生畏寒,而是离开师门后武功飞涨带来的恶果,一到冬日便极其畏寒,骨头缝里都结了冰似的。
单纯的暖意根本无法令我满足,于是到了冬日,我便常喝滚烫的烈酒,让那股灼烧感一直吞到心里去,然后醉醺醺的挨过这一场场风雪。
来到京城后,冬日时我便宿在了京城的青楼里。
女子娇软的身躯同样是温热的,我很喜欢在醉意正浓时搂着她们酣睡,那时便处在了快活乡里,忘却了这短暂的寒意。
我记得有一年冬日,邢献染了风寒,病得很重,央求我留下来。
那时我迟疑良久,答应了。
到了冬日,我将宫人送来的烈酒全都喝了,醉的神志不清,可夜里还是冷的战栗,第二日醒来才发觉和邢献枕在了一起。
他的身体很暖和,因为生病而浑身滚烫,脸上也烧成了绯色。
可他毕竟是男儿身,硬邦邦的抱起来太不舒服。
于是等他醒了之后,我还是同他说不愿意待在这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