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重逢不识比两不相见更能让人肝肠寸断。
“不,我们是——”季怀突然噎了一下。
朋友?不, 他们当然不是朋友,他们曾经远比朋友亲密的多。
夫妻?不,他们还远远没到互许终身不离不弃的地步,甚至在湛华赴死前他还有过瞬间的怀疑。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立起过牢不可破的信任与坦诚。
他们只是一对勾心斗角最后都输得一败涂地的……有缘无分的旧相识。
湛华还在等他的下文。
季怀笑得有些难过,一时之间找不出个能骗过自己的借口,“算是朋友吧。”
湛华点了点头,“你能同我讲一讲之前的事情么?”
季怀自然乐意的很。
即便他对湛华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又比其他人详细得多。
季怀跟在湛华身后想,起码我知道他后腰有几颗痣,还知道他某些不可详说的小癖好……
季怀的胡思乱想在看到眼前破败的屋子之后戛然而止,他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住这儿?”
这屋子在郊外山间偏僻处,单从外面看起来就四面漏风,外面的茅草瓦片年岁久远,哪怕风大一点儿都能吹成齑粉,前两日还落了场雨,这一路走来靴子早已泥泞不堪。
季怀无法想象湛华住在这里的情形。
“我半个月前在此地醒来。”湛华推门进去,神色十分平静,“有人给我留了一封信,只告诉我名姓,让我自去寻活路。”
季怀这才注意到湛华的样子。
他容貌同十一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就是头发终于长了出来,不过他应该是不会扎,被根带子潦草地绑在脑后,看上去乱糟糟的。
人看上去消也瘦苍白了不少,身上穿得衣服有些破旧,不过湛华爱干净,衣服洗得雪白。
“你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季怀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试图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只模糊记得些幼时的事情。”湛华回忆道:“偶尔会想起一些片段,但很模糊。”
他说着便拿起桌子上缺了口的碗打算喝。
季怀一把将碗夺了过来。
湛华不解地望着他。
“我……”季怀拿着碗尴尬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认真道:“我和你从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既然找到你了,自然不能任由你在此受苦,你跟我回去吧。”
湛华目光真诚,像是当年涉世未深的季怀,怀疑纠结中还带着点希冀,“季兄方便收留我?”
大概是刚醒来的这半个月他孤身一人过得十分艰难。
“方便。”季怀将碗一扔,诡异而扭曲的愉悦从心底升腾而起。
他日思夜想了十一年的人,他疯了一样找了十一年的人,问和他住在一起方不方便。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
季怀买下的这院子实在不算大,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想在这里歇脚,没打算长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湛华走进了院子里,季怀走到他身后将门直接锁死,生怕一不小心人就不见了。
“季兄——”湛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给大门上了铁链。
季怀手里还攥着小半截锁链,闻声转过头来,那神情让湛华怀疑他想锁的其实不是大门而是他本人。
湛华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季怀将锁链扣好,一本正经道:“最近小贼多,锁上安全。”
湛华将信将疑。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个纯良的笑容,“你先歇歇,我去把这些吃食热一热。”
之前他在街上买的熟食,本来打算就米饭,但是现在米没买到,也只能先凑合一下了。
季怀熟练地烧起了锅,将买的吃食放进去,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话本里故人重逢,若是一方手里拿着东西,必然要惊讶地松手后退,东西摔落一地来表示自己的震惊。
若是碗筷或者金玉珊瑚之类的宝物就更好了,响声更能衬托出气氛。
但他不仅没后退,另一只手里的吃食还攥得死紧。
也没惊喜地掉下眼泪或者一把将湛华抱进怀里,或者如同他最希望的那样,不顾场合亲他个天昏地暗。
季怀望着升腾而起的氤氲的雾气愣神。
难道真的如同某个人所说,能不能找到湛华其实没那么重要,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湛华,而是披着情深外壳的自我惩罚。
不应该是这样。
季怀皱起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跳得平静安详,这让他恼怒又愤懑。
“季兄?”湛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湛华在他旁边的木块上坐了下来。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厨房里也没有点灯,窗外的风有些急促,带着暮春的沁凉,炉灶里跃动的火光将周围映照得一片昏黄。
“不用喊我季兄,你以前都是喊我季怀的。”季怀往炉灶里扔了块木头,偏过头来看他。
湛华的一半的脸在火光下格外好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季怀。”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食物的香味裹挟着木柴燃烧的烟呛气在狭小的房间里缭绕不散,季怀的眼眶突然被炉火烘烤得有些发烫。
他晦暗无光的前二十年,和湛华纠缠的荒诞的那一年,还有后来这浑浑噩噩的十一年,好像都随着这声季怀落进了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就坐在这里,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的晚上,在这个寒酸又普通的小厨房里,和湛华并肩挨在一起,等着一顿并不怎么美味的晚饭。
就已经很足够了。
“冷么?”他问湛华。
“有点儿。”湛华伸手去烤炉子里的火。
季怀脱掉身上的外袍,披到了湛华身上。
湛华又转过头来看他。
季怀手里拿着根树枝,垂眸拨弄着灶膛里烧脆了的柴火,“烤鸡蒸了之后可能就没那么好吃了。”
“为什么?”湛华也从旁边抽了根树枝,帮他一起戳那露出来的柴。
“因为它是一只烤鸡。”季怀拿着树枝敲了敲湛华的树枝,“时间太久变凉了不好吃,蒸了之后里面水分太多,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变成了一只四不像鸡。”
湛华盯着冒热气的锅子,语气笃定道:“但它还是一只鸡。”
季怀冷不丁被噎了一下。
“我半个月的没吃肉了。”湛华转过头来神情认真,目光中隐约带着几分期待。
季怀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马上就好了。”
湛华盯着锅子的目光实在炙热,季怀本来还想再蒸一会儿,但是见状只好将四不像鸡端了出来。
湛华吃得很快,但又干净利落,只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季怀,你不吃吗?”湛华抬起头来看他,在烛火映照之下,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上了浅浅的阴影,看得季怀心里一片酸软。
“我不饿,之前吃过了。”季怀递给他一根鸡腿,“你喜欢就多吃点。”
湛华风卷残云,盘子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鸡骨架。
季怀拿着块湿帕子给他擦手。
湛华直白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他刚准备让湛华自己擦,就突然听见湛华问道:“季怀,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隔着湿润的帕子,他感受到了对方温热的指腹。
季怀缓缓地抬起头来。
第59章 月光
湛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但一些下意识的习惯还是在的。
他并不习惯同旁人这般亲密。
但却不怎么反感。
他话刚未出口,对方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而沉静, 看上去像是在回忆, 又像是在难过。
“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事情。”季怀缓缓道:“等你想起来你就知道了。”
“如果我想不起来呢?”湛华微微蹙眉。
这个说法连带着让他自己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你想不起来, ”季怀握住了他有些潮湿温热的手,“我就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湛华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然后冲着季怀笑了笑。
季怀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面色严肃地盯着他, “你从前不怎么爱笑——”
湛华敛起了笑,以为他不喜欢。
“但笑起来很好看。”季怀慢吞吞道。
“…………”湛华觉得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
对方看他苦恼似乎很开心, 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湛华抽了两下都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季怀。”
“嗯?”季怀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湛华低头看向两人覆在一起的手。
季怀十分君子地收回了手,干笑道:“时间不早了,去歇息吧。”
他带着湛华进了卧房。
朦胧烛火下, 一张并不算宽的床映入眼帘。
“这宅子刚买下不久,还没来得及收拾。”季怀将烛台放在小桌上,道:“今晚先凑合一宿,明日我去请木匠来另打张床。”
湛华现在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季怀虽然很想同他亲近, 但终归不妥。
季怀刚这么想着, 话就没经过思考问出了口:“你要不要先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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