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这个一直被自己护着身后的人走到眼前,被押着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只能看见他的白色衣袍和脚尖。
“恭喜公子,白府上下助陛下抓住反贼余孽,实在是功上加功。这次反贼谋逆多亏了令尊敏察觉锐,提前告知陛下。如今公子你又立下此等大功,前途不可限量啊!”
听着张公公连声向白秉臣道谢,梅韶原本凉透的心中又被滚过热油一般。原来自己不过是他仕途上的一个踏板,梅家也只是白家进阶的垫脚石。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低下头遮掩自己快抑制不住的泪水。
看着不受控制的泪水在地上滴落,他攥紧了双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力。
作为梅家的幼子,他从小被宠着长大,养成了张扬又明亮的性子。仗着自己父亲的官职和姑姑在宫中的恩宠,在平都之中,他几乎横着走。
家中有长兄继承家业,他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外胡闹,赛马溜鹰,飞扬洒脱。在平都玩得腻了就拿着剑外出游历,上漠北,见天山,也下江南,游画舫。
一时在平都,无人不知这位恣意洒脱的少年。他的恩师,大儒章淮柳曾评他:貌艳而气侠,心纯而情真,少年意气,风骨无双。
他从未觉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有什么不妥,反正家中有长兄继承梅家家业,自己就是个闲散公子,父亲和母亲也对自己很是纵容宠爱,只要自己从岚州回来,探明白秉臣的心意,他再多磨磨自己的爹娘,哪怕以后不住在平都,和白秉臣一起浪迹天涯也是很好的。
如果白家家主不肯,他夜探白府,抢了白秉臣和他私奔去。在少年梅韶的眼中,没有什么能够横亘在他们之间,只要白秉臣的心中也有他,他甚至觉得他们之间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过了今年秋天,他就能带着白秉臣回岚州找陈元青炫耀。
他设想的未来是多么的美好又圆满,却生生止步在这一夜。
直到眼前的泥土被打湿,梅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雨了。
夏日的雨是带着怒气的,协风而下,骤落难收,打在本就单薄的衣服上,砸得人生疼。
梅韶看见那袭白衣蹲了下来,衣服的下摆垂到地上,脏污了一大片。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不知道是在替他擦去泪水还是雨水。白秉臣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让他甚至产生出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牢中的苦你受不了,不要倔,早早招供,日子会好过点。”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梅韶。
梅韶看着眼前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勉强咧出一个难看的笑,自言自语道:“你说你想在朝中有一番地位,我要帮你求陛下给你一个官位,你不肯。非要自己去参加科举,我原以为是你性子倔强,不想靠着别人上位。如今才知道,你只是不屑沾梅家的这点光,你的野心太大了,梅家给不起,我也给不起。是我高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
看着他宽大的袖袍下手腕上的那点银光,梅韶在暴雨中突然狂笑起来,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白秉臣,像一匹失独的野兽:“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没有料到梅韶的发狂,两边的甲兵连忙把他按在地上,泥水猛地涌进他的嘴中。
梅韶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着,完全不顾自己满身泥污,他发泄一般地蹬着,咬着压制住他的甲兵,直到折腾到自己没了力气,被人狠狠地按在地上。
他不顾踩在自己脸上的那只脚,依旧挣扎着想要抬起头:“白秉臣,我一定会,亲自杀了你。”
白秉臣站起来,推走头顶上打着的伞,声音平和:“好。我等着。”
“周越!”白秉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看着他越来越清晰的眉眼,和六年前的记忆逐渐重合,梅韶一时间有些恍惚。
经年的时光只是温柔地在白秉臣身上笼罩了一层内敛的气质,他越发像一块打磨过的璞玉,变得光滑又莹莹生辉。就连时光都这样地偏爱着他,而将自己推入了无尽的深渊和黑暗中,梅韶想。
这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个把自己拉进痛苦中的人可以这样好地活着?
在血和火光交织的梦中,一次次地,自己终于亲手杀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那样的畅意抒怀,在梦中看着他倒下的身影畅快大笑,梦醒之后却摸到了满脸的冰凉。
他曾经心动过,如今又恨着的这个人,隔了六年的时光,终于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收敛了神色,扑了上去:“师兄!”
触手的寒意让他愣了一下,还有若有若无熟悉的香味,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却感受到了怀中人身体的僵硬,还有轻微的抵抗。
梅韶面上依旧笑得分毫不差,蹲下身,拢住他的手:“师兄,你的手怎么这样凉,我给你捂捂。”
他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知道他看不出什么破绽,梅韶更加大胆地看向那个人的眼,近乎贪婪地享受着他的目光,他曾经是那样地想让这样的目光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身上。
白秉臣对上那双眼,一种熟悉感涌上,不由自主地闪过可怕的一个念头。他愣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把手从那人的指尖里抽了出来,又不好收手得太急促,转而抚上“周越”头顶的发髻,眼中慢慢积蓄起笑意,试探道:“你这小子,白府是装不下你了是吧,这几年跑到哪里去野了,只管在外面胡闹,连年也不回来过。”
见面前的人对自己的话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傻乎乎地蹭了蹭自己放在他头顶的那只手:“我回来,师兄不高兴吗?”
白秉臣眼中的笑意突然变得冰冷起来。他为刚才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个假冒的泼皮无赖,不管他来白府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精力陪他演戏。他刚抬起手,想要示意宁宽把他赶走,余光瞥见了这人的耳垂,又愣住了。
“周越”的右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几乎只是一瞬间,白秉臣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抖了一下,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活过来了一般。
梅韶只能感受到悬在他头顶的那只手又轻轻落下,他似乎分辨出那个人是笑着回应他:“久别重逢,高兴得很。”
第4章 似璧人
或许是阳光蓄得太暖,梅韶住进白府的第二天,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
白府从外头看着没有多大变化,入内才发现回廊转角,一步一景,景致布局都更改了不少。梅韶住的厢房离白秉臣的院落本不远,东绕西绕地居然也花了一点时间。
烟雨朦胧,那棵梨树在外头瑟缩着打颤。梅韶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一半身子都在外面,也不怕淋雨,左手倒右手地转着两个骰子抛着玩。
“觉得无聊了?”
坐在长廊里面的白秉臣看了一眼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声问。
虽然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知道白秉臣一向偏爱周越。但是从他住进白府以来,白秉臣任凭自己黏着,事事亲力亲为,时时顾忌着自己的感受和喜好,他才发现,自己原本窥见的、死死抓住的温柔只是一点,这个人全部的温和与笑意都给了那个人。
他开始后悔当时放过周越了,眼前的这个人如今是这样的温柔,似春光流水,想让人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今日雨下得小,洗砚湖里的鱼也活跃些,让宁宽拿两套蓑衣来,我们钓鱼去?”
檐下的梅韶依旧闷闷的,周越比自己小五岁,在梅家出事之前,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一直把他当做弟弟待着。
曾经他也怀疑过,周越称呼白秉臣为“师兄”,是不是他们也是哪位江湖门派的子弟,可白秉臣一直避而不答,只说是为了周越的身份好解释,才以师兄弟相称,这几年来自己也明察暗访过,确实没有查出些什么。
如今看来,掩藏身份,师兄弟相称恐怕是因为另一件事,白秉臣和周越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还在思量,手上的骰子早就一个不稳栽倒在土里。
猝不及防被揉了脑袋,他抬起头看见白秉臣已经穿戴好蓑衣,正笑意盈盈地拿着另外一件让他换。
洗砚湖引得是城中的活水,原本放的金鲤早就看不见几条,倒是有许多游过来的草鱼鲢鱼,一看就知道府上并不打理,没有在入口拉渔网。就这样随意散养着,竟把一湖锦鲤养成了鱼塘。
绵绵的细雨落在两个人的蓑衣上,半响才打湿一点。
不多会儿,梅韶身旁的鱼篓里就躺着一条大花鲢,他环顾四周,折了几支柳树条,拧成一股,系在鱼篓上,另一头系在柳树上,盖上鱼篓,就把鱼养在湖边浅水里。盘算着晚上可以让厨房加一道鱼头汤,鱼身子红烧加上辣子,热油一滚,浓油酱赤的,白秉臣最喜欢。
思索着那鱼头汤是放豆腐好还是蘑菇好,梅韶又坐回原位,见坐在旁边的白秉臣低着头,斗笠遮盖住大半的脸。他探身一看,白秉臣的鱼篓里果然空空如也。
梅韶虽说看起来性子跳脱,但是最有耐性,能叼着野草在河边蹲一个下午,就为馋一口新鲜的鱼汤。白秉臣却不行,每次自己要拉他去钓鱼都要磨上好半天,他在旁边坐不了多久就犯困,空鱼篓怎么带来的又原模原样地带回去,连点鱼腥气都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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