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傅北时,乱成一团的湘洲不知还要乱上多久。
昨年的他做梦都想不到傅北时居然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傅北时的高热起了又退,退了又起,统共歇息了七日,他才将身体养好了些。
然后,他向谢大人借了些银两,买了身衣衫,便去寻年家人了。
他走在湘洲的土地上,每走一寸,都恍然觉得年知夏或许曾走过。
知夏,知夏,知夏,我心悦于你。
他用自己的双足走遍了湘洲的每一寸土地,遗憾的是他并未寻到年家人的蛛丝马迹。
要么年家人从未回过湘洲,那么他与年家人错过了。
他又去与湘洲接壤的州县寻找,依旧未果。
九月二十一,他收到了来自于闻人铮的密信,其上赫然写着:梓童病逝,速归。
兄长的身体分明已好转了,为何急转直下?
不知娘亲如何了?
他急火攻心,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兄长已出丧了,被葬入了皇陵,皇陵前跪着一人,发丝尽白,一身孝衣。
那人回首望向他,他才知那人竟是闻人铮。
闻人铮不过而立之年,远不到发丝尽白的年岁。
闻人铮万念俱灰,出奇得平静:“北时,你回来了啊,找到年家人了么?”
“微臣找不到年家人。”傅北时到了闻人铮身侧,与闻人铮一道跪着。
“北时,朕与你同命相连。”香闻人铮手中抱着傅南晰的牌位,不住地摩挲着其上傅南晰的名讳。
“兄长为何溘然长逝了?”区区半载,傅北时便接连失去了年知夏与傅南晰,若非他尚有痛觉,他定会觉得自己堕入了噩梦当中,只消睁开双目,年知夏与傅南晰皆安然无恙。
“朕亦不知为何梓童溘然长逝了,梓童他,梓童他明明已好起来了,梓童他……”闻人铮失声痛哭,“朕以为梓童能与朕白首偕老,朕却在九月十四那日成了鳏夫。”
兄长曾提过其与今上初试云.雨那日乃是九月十五,兄长死于九月十四,何其讽刺?
傅北时怅然地道:“今上当年倘使并未背叛兄长该有多好?”
“朕一直在后悔,朕以为梓童会包容朕,朕以为朕是要当皇帝的,三宫六院实属天经地义,是梓童不识大体,朕以为梓童不过是负气离开,待气消了便会自觉地回到朕身边。一日又一日过去了,朕未能见到梓童,却是听闻了傅家有意与王家结亲的消息,朕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朕故意娶了王氏,朕故意偏宠王氏,朕故意为王氏罢朝多日,朕是在与南晰较劲,朕想逼南晰来见朕,可是……南晰一直不为所动。所以朕才利用了你,北时对不住。”闻人铮面色惨白,较头上的银丝更白些,“朕不会再背叛梓童了,朕要为梓童守节。”
傅北时作为弟弟,不喜闻人铮的所作所为,但兄长英年早逝,并非闻人铮的过错。
于是,他安慰道:“今上,节哀罢,逝者不可追。”
“逝者不可追?”闻人铮厉声道,“北时,你不是追了很久么?你劝朕节哀,你自己能节哀么?”
“微臣……”傅北时双目含泪,“不论是知夏,抑或是兄长,微臣都节哀不了。”
闻人铮陡然泄了气,浑身瘫软:“北时啊,如今朝中想必乱得很,姑且由你住持罢,朕得在此处陪着梓童。”
傅北时明白再劝闻人铮亦无济于事,遂答应了下来。
闻人铮当即下了逐客令:“北时,你走罢,勿要打搅朕与梓童。”
“今上,保重龙体。”傅北时抹干眼泪,逼自己振作起来。
回到镇国侯府后,他找了一通,才在佛堂找到娘亲。
“北时,你终于回来了。”娘亲瞧来正常得很,还冲着他笑,但娘亲的双目红肿如核桃,可见她已哭了无数回了。
下一瞬,娘亲便崩溃了:“北时,南晰走了,南晰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娘亲惯来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傅北时何曾见过这样的娘亲?
他立刻将娘亲抱在了怀里:“兄长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娘亲的。”
“娘亲不是缺南晰照顾,而是不想见南晰走在娘亲前头,南晰正当年,怎么就抛下娘亲走了?”镇国侯夫人哭得不能自己,“娘亲要是能代替南晰去死该有多好?对,只要娘亲死了,南晰便会活过来罢?”
她陡地挣脱了傅北时的怀抱,直直地撞向柱子。
傅北时及时抱住了娘亲,残忍地道:“娘亲就算死了,兄长亦不会活过来。”
镇国侯夫人泣不成声,良晌才道:“娘亲知道,娘亲知道,娘亲知道南晰活不过来了,但南晰死了,娘亲要怎么活?”
“娘亲,你还有我,我在,我在。”傅北时甚是庆幸自己及时赶回来了,否则,他不单要失去兄长,亦要失去娘亲。
不知爹爹是否收到噩耗了,不知爹爹状况如何?
他显然不能就此问娘亲。
镇国侯夫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北时,你找到年知夏的家人了么?”
傅北时摇首道:“我找不到。”
镇国侯夫人又道:“年知夏死了,南晰亦死了,不知他们是否会在地府相遇?”
“他们若在地府遇见,会如何说娘亲,说娘亲只知传宗接代么?”
“娘亲倘若不逼着南晰传宗接代,不逼着南晰回头是岸,南晰是否便不会死了?”
“是娘亲错了,是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逼你了,南晰啊,你活过来可好?”
傅北时为娘亲擦拭着眼泪道:“不是娘亲将兄长逼死的,娘亲切勿多想。”
镇国侯夫人状若癫狂地道:“就是娘亲将你兄长逼死的!”
“绝不是娘亲将兄长逼死的。”傅北时重复了许多遍,直到口干舌燥,娘亲都不相信。
又一个时辰后,娘亲力竭,睡了过去。
以防娘亲出事,傅北时除了处理朝政,便是陪伴娘亲。
十日后,他才得空去了一趟年家。
年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又欢喜又忐忑地进去了。
一把尖锐女声猝然响起:“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毛贼!”
这把女声并不属于年母,亦不属于年知秋,他循声一望,这把女声的主人他果然不认识。
他怀揣着希冀道:“我并非毛贼,姑娘可知先前居于此处的年家人何在?”
这女子不耐烦地道:“他们不是早就搬走了么?至于搬去何处了,我又不认识他们,怎会知晓?”
失望的次数多了,傅北时便也习惯了。
将近五个月的找寻中,他曾多次从路人口中打听到年家人的下落。
只可惜,每每找上门去,他所见到的俱不是年家人,只是与年家人有相似之处的生人罢了。
第五十五章
四月二十五, 即傅南晰生辰前七日,年知夏满心忐忑地回了家去。
他明白任凭他如何舌灿莲花,亦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被原谅, 于是, 用罢晚膳后,他索性“噗通”一声跪下.身去,直截了当地道:“爹爹,娘亲, 阿兄,我心悦之人并非傅南晰,而是傅北时, 且我已怀上了傅北时的骨肉。”
三人一听, 皆是怔住了。
须臾,年母第一个张口问道:“知夏,你又不是姑娘家,怎会怀上傅北时的骨肉?可是娘亲人老耳聋,听岔了?”
年知夏不答反问:“娘亲,你是否记得我曾在一十二岁那年被人绑走?”
见娘亲颔首,他方才接着道:“我生怕你们担心,从未与你们说过具体的细节。其实我是被一个喜好孩童的老不死绑走的, 那老不死还喂了我一颗药, 要我为他生孩子。我并未当真, 直到我怀上了北时哥哥的骨肉。”
年母闻言, 心有余悸,继而不敢置信地盯着年知夏的肚子。
年知夏强调道:“我当真怀上了北时哥哥的骨肉。”
“你……”年父痛心疾首地道, “你与傅大公子虽已和离了, 但你依旧居于镇国侯府, 你名义上依旧是傅大人的嫂嫂,你身为嫂嫂,竟然厚颜无耻地与叔叔私通!那傅大人亦不是甚么好东西,悖逆人伦,与嫂嫂有染。你与傅大人居然尽是断袖,你们对得住父母么?年知夏,爹爹是这般教你的么?”
年知夏抗议道:“是我勾引了北时哥哥,爹爹要骂便骂我,不许骂北时哥哥。”
年父气得扬起手来,直要劈头盖脸地扇年知夏一耳光。
年知夏自知此番错得离谱,不闪不避。
年知春赶忙拦住了爹爹,劝道:“莫要打知夏了,知夏已经知错了,且知夏心里定然苦得很。”
“他淫.乱后宅,勾引了人家好端端的儿子,他心里苦得很?”年父怒不可遏地抓了年知夏的手,“走,跟老子去大夫处,将这孽种堕了。”
年知夏登时泪流满面,不断挣扎:“他才不是孽种,我要将他生下来!”
“你……”年父瞪大了双目,“你说甚么?”
年知夏坚持道:“我说我要将孩子生下来,除非我死,不然我绝不会流掉这个孩子。”
年父口不择言地道:“那你便去死罢,老子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年知夏此次回家是来向家人求援的,他料想爹娘的反应必定分外激烈,尤其是爹爹,可他并未料到爹爹让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