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对于子嗣的执念教傅北时感到恐惧。
但这世间上,有做娘亲的能坐视儿子断子绝孙么?
当年今上故意从兄长手中抢走王贵妃,又对王贵妃宠爱有加,应是为了惹兄长不快罢?
“南晰业已三十又一,较今上年长两岁,今上已有两位公主了,还有个尚未降世的孩子。南晰如若儿女双全,娘亲便能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了,兴许而今已大得娘亲都抱不动了么?”傅母想象着自己的孙子与孙女,笑得合不拢嘴。
傅北时愈发心虚,与此同时,那物件已按捺不住了,蠢蠢欲动。
傅母抬目,望住了傅北时:“北时,你为何沉默不语?你难不成不想当叔父?”
“我……”傅北时对于自己能否当叔父并不在意,他仅仅是不想当兄长与年知夏的孩子的叔父。
现如今,年知夏的身份早已暴露了,年知夏怀不了身孕,他断无可能当兄长与年知夏的孩子的叔父。
傅母质问道:“你……你莫不是赞成你兄长断袖罢?”
于傅北时而言,兄长可断袖,可不断袖,只消兄长自己心甘情愿便好。
但他不能这么回答娘亲。
于是,他摇了摇首:“我并不赞成兄长断袖。”
傅母长舒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我儿北时,你定要记住,断袖之癖违逆阴阳,注定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我永远迎娶不了年知夏,自是善终不得。
傅北时笑了笑:“娘亲说得是。”
“希望南晰亦能明白这个道理。男子生来便是要当女子的相公的,岂能当另一名男子的娘子?”傅母愁眉不展地道,“南晰何时才能幡然悔悟?”
傅北时劝道:“娘亲还是勿要日日惦念着兄长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待兄长平复如初再作打算么?”
“娘亲怎能不想南晰?南晰是从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南晰出生之时,才这么丁点儿大。”傅母比划了一下,“是娘亲一手将他拉扯长大的。”
自己亦是从娘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亦是娘亲从这么丁点儿大,拉扯长大的。
他尚未报答娘亲的生养之恩,便要伤娘亲的心了。
他原本试图忘记年知夏,然而,年知夏一出现在他眼前,一对他说话,他瞬间便将决心抛诸脑后了。
生养之恩竟没有年知夏紧要。
他当真是个不孝子。
傅北时反省着,可惜反省归反省,他无法改过自新。
傅母心知多提傅南晰无益,徒生烦恼,遂换了话茬:“北时啊,娘亲帮你物色了一些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今日原本打算将她们的画像拿来给你过目,但你受了伤,便先安心养伤罢。”
闻言,傅北时深觉庆幸,甚至想受更重的伤,最好须得养个一两载方能痊愈。
傅母温言道:“要不要娘亲先把画像拿来,待你好些了再看?”
傅北时婉拒道:“我还是先养伤罢。”
傅母不想逼傅北时太过,遗憾地道:“那便听北时的罢。”
傅北时着实快要忍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娘亲,儿子精力不济,须得歇下了。”
“娘亲左右无事,便留下来照顾北时罢。”傅母为傅北时掖了掖锦被,“北时,睡罢。”
自傅北时记事以来,娘亲对于他的照顾便无微不至,以致于他曾一度觉得全天下的娘亲皆是如此,直到他见识到了将女儿推入火坑做娼妓,将儿子送入宫中当内侍,以换取银两的娘亲。
娘亲待他太好了些,而他辜负了娘亲。
娘亲假若待他恶劣些,不顾他的死活,他便无需顾忌娘亲了。
他何以会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
他为自己的不孝而忏悔,却又割舍不下年知夏。
“我不打紧,娘亲还是快些去佛堂为爹爹诵经罢。”他阖上了双目。
小儿子不需要自己陪伴,傅母难免失落,儿大不由娘。
“那北时好生歇息,娘亲去佛堂了。”
待确定娘亲已走远了,傅北时方才探过了手去。
然而,与上一回一模一样,他的双手是不受欢迎,被嫌弃,被排斥的,已生出了自主意愿之物只想要年知夏。
他再度将自己折腾得破了皮,出了血,萎靡不振了。
他怕是对其他人不能人道了罢?
即便他遵从娘亲的意愿,娶妻纳妾,亦无法开枝散叶。
他不由自主地低喃道:“知夏,我心悦于你。”
那厢,年知夏正面红耳赤地回想着不久前的细节。
他是第一次看见身.无.寸.缕的傅北时。
傅北时有着一身紧实的肌肉,尽管当了文官,不能上阵杀敌,却并未疏于功夫,褪尽衣衫后,依旧是当时那个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少年侠士。
初见傅北时那日,其实他杀了人,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彼时,他方才一十又二。
一日,他为了生计,与阿兄一道摘了新鲜的荠菜,上街贩卖。
荠菜并不容易卖出好价,他们兄弟俩遇上一波又一波的杀价,一大箩筐的荠菜竟然连一个白面馒头都换不了。
他们自然不肯卖。
终于来了一看起来面善的妇人,妇人正同阿兄讲着价,而他猝然被一棍子打晕了,他最后看到的是碧绿的荠菜。
待他再次睁开双目,他又看见了那妇人,那妇人正在帮他沐浴。
他环顾四周,四周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雕梁画柱,他发着懵,一时间弄不清状况。
那妇人软声道:“夏至,从今往后,你便要过上好日子了。”
“好日子?”他满心茫然。
那妇人答道:“对,好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日日有绫罗绸缎,山珍海味。”
他按了按太阳穴,猛地站起身来:“我才不要过好日子,我要回家。”
那妇人怜悯地道:“你爹娘将你卖给袁大官人了,你没有家了。”
“爹娘将我卖给袁大官人了?你骗我!”他从浴桶中爬了出来,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向着外头跑去。
未及跑出几步,他已被那妇人抱了起来。
他对着妇人又踢又踹,而妇人则温柔地道:“我骗你做甚么?你爹娘确实将你卖给袁大官人了,今日,你与你阿兄要卖的不是荠菜,而是你。你且想想你阿兄为何突发奇想地要与你一道去卖荠菜?”
此前,他的确不曾与阿兄一道卖过荠菜。
他又闻得妇人道:“你爹娘认为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长大了不会有出息,不如卖掉换银子为好,反正你爹娘尚有你阿兄,毋庸害怕无人养老送终。”
他的确不是个听话的孩子,较阿兄顽劣得多。
妇人接着道:“你爹爹狮子大开口,向袁大官人要了整整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足够你们年家四口人吃穿不愁一辈子了。你觉得你爹爹,你娘亲,你阿兄,你妹妹愿意将一百两银子吐出来,再过苦日子么?”
“我……”苦日子苦得很,但年知夏擅长苦中作乐,只要有家人陪伴,并不是过不下去。
但是家人是这般想的么?
莫要说是整整一百两银子了,他连一整串铜钱都未见过。
整整一百两银子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用他来换取一百两银子划算得很罢?
“我……我想向爹娘问个清楚,如果他们真的不要我了,我就认命。”
妇人循循善诱地道:“你爹娘不想被你憎恨,才想出了让你与你阿兄上街卖荠菜的计策,你认为你爹娘想被你当面责问么?”
爹娘肯定不想被他当面责问。
“袁大官人甚是喜爱你,袁大官人年已七旬,却无儿无女,想收你当他的干孙子。”妇人将他放回了浴桶当中,一面为他清洗,一面柔声道,“夏至,能得袁大官人的青眼,是你的福分。待你长大些,你若是还念着你的家人,回家见他们便是了,你亦可将他们接过来,与你同住。”
“我会很乖的。”他信以为真,觉得妇人所言在理。
妇人微笑道:“我们夏至本来便乖得很。”
只有娘亲帮年知夏沐浴过,他有些害羞,推了推妇人:“由我自己来罢。”
妇人并不坚持:“好。”
年知夏沐浴罢,便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衣衫。
这衣衫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样式格外复杂,他根本不知该怎么穿。
他尚未将衣衫穿好,本已离开的妇人端着一碟子糕点进来了,见状,扑哧一笑:“由我来罢。”
妇人将糕点放于桌案上,而后行至他跟前,从他手中拿走了衣衫。
他鼻尖尽是糕点的甜香,津液不受自控地不断分泌着,肚子亦“咕噜咕噜”地叫唤了起来。
妇人快手为他穿上衣衫后,便将糕点端到了他眼前,问道:“你想吃哪一样?”
他说不出这些糕点的名字,指了指:“我想吃这个。”
“这唤作‘荷花酥’。”妇人捏起荷花酥,喂予他。
他原本还矜持着,一尝到这荷花酥的滋味,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不多时,他风卷残云一般将一碟子的糕点吃了干净,又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