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掀开自己的左侧衣袂,比划了一下:“从左肩到左腕的皮肉被割下过,他当着我的面吃掉了,还问我要不要吃。”
细细一看,年知夏比划之处确实生着浅淡的伤痕,傅北时顿觉吐息凝滞:“对不住,我不该戳你的痛处。”
“不打紧。”年知夏接着道,“不止这左臂,右臂、左足、右足俱被割下过皮肉。”
傅北时心有余悸地问道:“你是如何逃脱的?”
“我……我……”年知夏吞吞吐吐。
傅北时体贴地道:“你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年知夏阖了阖双目:“我杀了他,将他用来割我的肉的匕首捅入了他的心口。”
“傅大人。”他凝视着傅北时道,“我是杀人犯。”
这是他第一次向旁人提起此事。
他生怕被傅北时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又想得到傅北时的安慰,才据实相告。
傅北时纠正道:“你并非杀人犯,你乃是自保。”
年知夏低喃着道:“我是自保,但我亦是杀人犯。”
“你若是杀人犯,我便是刽子手,死于我手之人较你多得多。”傅北时迟疑地伸过手去,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
年知夏眼眶发烫:“多谢傅大人。”
四年前,傅北时是他的救赎;四年后,尽管傅北时业已不记得他了,傅北时依然是他的救赎。
第28章
三日后, 年知夏堪堪喂傅南晰用罢晚膳,便瞧见傅北时推门而入。
傅北时手上拿着三串冰糖葫芦,行至床榻前, 一串递予兄长, 一串递予年知夏。
年知夏接过冰糖葫芦后,紧紧地盯着,霎时百感交集。
这冰糖葫芦是北时哥哥对于轻薄了他的补偿,但他并非女子, 其实谈不上轻薄。
北时哥哥愿意买冰糖葫芦给他,说明北时哥哥已原谅他了罢?
但他难舍难分却欺骗了北时哥哥一家,甚至仗着北时哥哥心软, 不会当真掐死他而做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他实在是对不起北时哥哥。
傅南晰接过冰糖葫芦, 感慨万千:“北时,你小时候最爱冰糖葫芦,不过你一十五岁那年不是发誓再也不吃冰糖葫芦了么?还说冰糖葫芦是小孩儿吃的玩意儿,而你已长大了。现如今,你已二十又一,怎地想起吃冰糖葫芦了?”
傅北时玩笑道:“因为我返老还童了。”
“北时才不老,哪里需要还童?”傅南晰一面吃着冰糖葫芦,一面含含糊糊地道, “虽然你被今上支开, 去了一趟湘洲, 亦未放弃翠翘一案罢?这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北时回道:“我命心腹去寻翠翘的父亲与祖母, 我那心腹成了蝉,幸而我还安排了黄雀。”
傅南晰猜测道:“螳螂难不成意欲杀人灭口?”
傅北时颔了颔首:“兄长, 今上已不是当年立下豪言壮语, 要教这世间河清海晏的太子殿下了。”
傅南晰突地咳嗽了起来, 手中的冰糖葫芦没抓稳,一下子从锦被滚落至地面,碎了脆壳,蹭破了山楂皮,变得不成样子。
年知夏熟练地拍着傅南晰的背脊,为其顺气。
傅北时捡起冰糖葫芦,放于一旁,继而忧心忡忡地望着傅南晰。
傅南晰双目低垂,直觉得自己像极了这冰糖葫芦,从完好无缺变得残缺不全。
待得吐息平静,他失望地道:“今上庸碌无为,纵然算不得昏君,亦算不得明君。我当年以为今上会是千年一遇的明君,决然想不到今上会变作混珠的鱼目。”
“若非兄长的身体每况愈下,今上在兄长的辅佐下,定会是明珠。”傅北时并不清楚兄长为何突然一病不起。
“我已为今上做了我所能做的。”傅南晰苦笑道,“即使我身强体健,我亦不可能将今上辅佐成明君。”
他思及自己与今上决裂之时的情形,顿觉心口发闷。
傅北时叹了口气,方才接着道:“我已安置了翠翘的父亲与祖母,又策反了被王家收买的龟公,还找了两名曾被王安之施加过暴力的花娘,一名从王安之手中死里逃生,终身残疾的小倌儿,以及一名被王安之拔光了牙齿,惨遭虐待的婢女,其中那小倌儿手头上有证据能证明王安之将他的同伴殴打致死。明日乃是休沐,我一早便会将王安之提了来,审问清楚后,如若罪行属实,我绝不会饶过他。”
“你想将其斩首?”傅南晰见傅北时颔首,提醒道,“北时,你理当明白,你要是将王安之斩首,十之八.九会惹得今上龙颜大怒。”
傅北时毫不畏惧:“我身为京都府尹,若是连王安之这等狐假虎威的恶徒都视而不见,轻轻放过,不若挂冠归隐来得好。”
傅南晰暗道:今上已屈尊警告过你了,你却明知故犯,触其逆鳞,你要是将王安之斩首,恐怕不是挂冠归隐便能了事的。
傅北时见傅南晰默不作声,道:“兄长认为我该当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傅南晰摇首道:“北时,你有理想,有抱负,你并未被官场所污染,兄长甚是欣慰。这官场多得是官官相护,最缺的便是你这样为民请命的好官,兄长希望你能不改初心。”
“多谢兄长。”傅北时将自己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傅南晰,“兄长吃。”
傅南晰咬下一颗冰糖葫芦:“余下的你自己吃罢。”
“嗯。”傅北时亦咬下了一颗冰糖葫芦,含在口中,不一会儿,冰糖未及完全融化,糖壳已被他咬碎了。
年知夏则是舔.舐着冰糖葫芦,直到糖壳被舔掉了,方才吃暴露无遗的山楂。
与此同时,他悄悄地看着傅北时。
明日傅北时便要向王安之发难,无异于向今上,向王大人,向王贵妃发难。
如若傅北时真的因此而挂冠归隐,委实可惜。
不过他并不会劝傅北时改变主意,一身傲骨的傅北时才是真正的傅北时。
傅北时将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给了傅南晰,叮嘱道:“兄长,我若出事,切莫向今上低头。”
“好。”傅南晰笑着答应了。
傅北时端详着傅南晰的面孔:“兄长,你的气色是不是又差了些?”
“应是天气渐寒的缘故罢。”傅南晰一指窗外,“北时,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傅北时陡然想起一事:“有一年,兄长与今上曾带着我一道堆雪人。”
“北时,你若能安然无恙,待雪积得厚实了,我与你一道堆雪人,至于今上……”
那个高高在上之人再也不会与自己以及弟弟一道堆雪人了。
傅南晰的嗓音戛然而止。
傅北时内疚地道:“对不住,我不该提及这一桩旧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傅南晰面露怅然。
次日,年知夏坐立不安,食不下咽,黄昏时分,立于镇国侯府门前,等着傅北时回来。
积雪已很厚了,处处银装素裹,这积雪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然而,他并未等到傅北时回来,却是得到了傅北时被下狱的噩耗。
傅南晰命早愈为他更衣、洗漱,待穿戴齐整后,他对“年知秋”道:“‘知秋’,我进宫面圣,你且放心。”
年知夏阻拦道:“夫君,你的身体恐怕受不住。”
“今上正在气头上,我害怕今上尚未消气,便已冲动地将北时处死了,不能不去。”傅南晰方要上轿子,瞧见娘亲疾奔而来,发丝凌乱,全无当家主母的威严,当机立断地上了轿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傅母见不得二儿子下狱,亦见不得大儿子撑着病骨去向今上求情。
“南晰,回来。”她跟在轿子后头跑,直到轿子消失于茫茫大雪中了,方才失力地跪下了身去。
年知夏将傅母扶了起来,傅母怔怔地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问自己的大儿媳:“南晰与北时皆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
“对。”年知夏从未见到傅母整副茫然无措,惊魂不定的样子。
那厢,傅南晰生恐娘亲追上来,令轿夫加快了脚步,他因此难受得胃袋翻腾。
待到了宫门口,日头已差不多落下了,宫门正要落锁。
他请守门的小太监将他欲要觐见今上一事禀报于吕公公。
吕公公是今上身边的老人,在他为尚是太子的今上陪读之时便在了。
不多时,吕公公便出来了,吕公公上了年纪,看起来老态龙钟。
吕公公已有将近十年未见傅南晰了,此番一见,登时老目含泪:“傅小公子,你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傅南晰行一,由于当时的他在吕公公眼中是个孩子,吕公公便唤他“傅小公子”。
这个称呼将他带回了与今上两小无猜的岁月。
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便是今上,他初吻、初.夜的对象亦是今上,今上亦然。
他与今上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青涩的身体与欲.念。
他一十又八,今上一十又六那年的九月十五,他拥着今上,问今上疼不疼,今上明明疼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坚持不肯放他出去。
少年间的感情炽热且真挚,恨不得日日黏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