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笑眯眯,絮叨叨,安韶华好不心焦。好容易把福伯哄走,转身却不见了月娥,原来月娥竟钻进了假山。湖边的假山有个能勉强钻进去两大人的石洞,那是幼时安韶华跟月娥常去的“神秘洞府”。那时的月娥总是想扮那月宫仙子,安韶华为了哄她开心就只能把自己扮做后裔,扮做吴刚,扮做玉兔,扮做桂花树。后来月娥长大了,身边除了嬷嬷之外,又有了两个小丫鬟,月娥给她俩取名兔儿和桂儿,自己就能稳稳当当地当那月中仙了。
那天安韶华找到月娥的时候,月娥在洞府里发呆。被安韶华一吓,顿时脸通红,眼睛睁的大大的,噙着两汪水,恁的美煞个人。
年少的安韶华也许是当年还没有探花郎的文采,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话。月娥却懂了,只盯着那鹅黄的裙摆说,等华表哥差人来提亲。
两人恰是三月三定情,几日后安韶华悄悄写了这首诗差人递给月娥。
两个月后,月娥来家里给祖母请安,之后又跟灵儿(安韶华的嫡亲妹妹)呆了两天。托灵儿给自己送了这个荷包。月娥并不是什么才女,她会的诗并不多。月娥就把这首诗绣在了荷包上。
这个荷包陪伴了安韶华好多年。月娥过门第二天,安韶华把那个荷包亲自收起来,放进书房的暗格。
打那之后的十几年里,安韶华外出办案的时候,那个荷包成了贴身带着的东西。几次被逼上绝境,几次死里逃生,次次都是用手按着缝在心口的荷包。
直到获罪之时,搜身的官差看到了这个荷包。那时候的这个荷包,已经褪色开线,还在角上都打了补丁,狼狈破败之余,看一眼就是满满的暖意。那官差打开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还给自己了。
在吴县的那些年,这个荷包被收在放契约的匣子里,直到月娥失踪,连匣子带荷包一同不见了。
如今,这个荷包竟又在自己手里,月娥还在自己身边,自己的心境却已是沧海桑田。如此这般情境,真不知是老天的补偿还是讽刺!
思及此处,安韶华再也躺不住了。他恨恨地猛坐起来,翻身下地。
听到安韶华起身的声音,月娥也赶紧坐起来,准备服侍安韶华穿衣。安韶华回身握着她的手把她塞回被里。“还早,我先去练一会儿剑,等到时辰了,我陪你去拜见祖母。”看着月娥谨慎又羞怯的样子,安韶华少不得一阵恍惚。
月娥当初也是有过这般小女儿娇态的,这么一来就又记起不少事情。当时……当年……上辈子,唉!这叫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仿佛发生过一次的事儿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庄生晓梦。
思及此处,安韶华又放下心来。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许不过是自己梦魇了。南柯一梦,淳于棼的梦里不也是荡气回肠的一辈子么?当太守,娶公主,前后二十余载,官位显赫,儿女成群,家庭美满,万分得意。后外族入侵,公主病故,一梦惊醒,竟只是一枕黄粱。
如今自己不过是昨夜酒喝多了。安韶华自己结了这桩心事,只觉得更是意得志满,兴致盎然。出去院子里舞了一会儿剑,发了汗,更是心情舒爽。
沐浴过后,安韶华一边穿衣,一边想,在那个梦里,自己起的迟了,也没有练剑。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悄悄起身。梦里是福贵端了洗漱的水进来,伺候自己洗漱。欢喜端了他今日的衣服来,依稀记得是一身雨过天青的衣裳,搭配的是殿试之后顾锋送给自己的白玉冠。因为看着这个东西就想起顾銛,安韶华狠狠地瞪了欢喜两眼,让他换了玉簪。自己穿了一半,桂儿就扶着月娥来了。欢喜见了月娥,行了半礼,叫了声“阮侧夫人”。月娥当时就脸色不大好看了。当时兔儿又挑唆了两句,说什么侧夫人不是妾之类的,
隐约记得福贵跟兔儿顶了一句,好像是用律法里的话。说起来,福贵本来是福伯的族孙,家里原是良民,也识得字。后来家道中落,来京里投奔福伯。福伯看这小子是个好的,就荐了他来给安韶华做书僮。谁知他这端方的性子,一两天内竟然屡次忤逆月娥。
仿佛记得,不久之后,有天自己去衙门当值,回来才听说福贵不小心打了书房的一方御赐的砚台,磕出一条缝,被赶了出去。安韶华终是不放心,又特意写信把福贵送到了大哥身边。等大哥流放到吴县的时候,福贵已经就剩一口气,半条命了。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偏生还想护着大哥跟墨香。可惜墨香那时候已经……
真是庸人自扰了,一个梦而已。
梦么,总是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这有什么啊!小时候的梦里还总梦着自己会飞天遁地,撒豆成兵,三头六臂,法力无边呢。
第9章 清晨
天光大亮。
安韶华的小厮欢喜端着衣服饰品打门上进来,有那么一瞬,阳光从欢喜背后直直的射进来,罩着欢喜身上金光闪闪。欢喜对安韶华行了个常礼,唤了声“爷”,然后开始一边给安韶华穿衣,一边细碎地开始回事。
“爷,昨日的纳侧礼上,您刑部的同僚张大人酒醉,留宿了老爷外院的客房,今儿一早醒来就要走,福贵已经去送了。还有大少爷原先的同窗,户部蔡侍郎的三公子蔡季康也喝多了,老太君做主留在了听松苑,一早上福贵已经去看过了,还宿醉未醒。福贵说他送完张大人之后还会去看看。还有侧夫人带来的丫鬟婆子,老夫人没说个章程,顾公子……爷也知道,顾公子自打搬去二门外,就不大管流光院的事儿了。所以昨晚小的做主让他们都去了三门里曲觞阁的厢房,等爷今天给个话儿。”
安韶华听着,随口应着,随意瞥了一眼,心下一惊。一身雨过天青的衣裳,顾锋送自己的白玉冠。安韶华拿起白玉冠,心中一时思量纷繁。
自己住的这个流光院,是成亲时隔出来的一个三进的院子,外院有自己的书房,还有自己的如松堂,有道小门直通外面,平日里有护院守着。二门连着的是忠勇侯府的花园,从那里过去,穿过花园,就是祖母住的福寿堂。三门里,有小湖,有假山,亭台楼阁,精致非凡。除了美景,还有自己的一众姬妾。
成亲之初,自己跟顾銛都住在三门以里的曲觞阁,新婚燕尔,顾銛问起,什么是曲水流觞,自己马上找匠人在院子里做了一个。如今想来,也是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的。那时二皇子尹勍(念晴,强大的意思)刚被今上放到户部,包括安韶华在内的四个伴读也一并去了户部,名曰听事,实则是给了二皇子一个接触朝政的机会。当时的安韶华自然是得意又忙碌的。
渐渐地,白天听事,晚上有时还要去一些声色场所“议事”。久而久之,也沾染了一些纨绔习气。只是平时顾锋盯得紧,安韶华稍有意动,顾锋便冷嘲热讽。失了面子,偏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找回场子,惹得安韶华有气没处撒。出门就对着顾锋,回家又是顾銛,这兄弟二人就像那躲不开的阴影魔障。
就在那时,安韶华遇上了怜倌儿。怜倌儿是个淸倌儿,只在屏风后头弹琴唱曲儿,隔着屏风,只闻其声婉转,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才最是风流。那时安韶华内心气苦焦躁,又无处倾诉。偶然间听到了怜倌儿唱曲,其中有一句“相识满天下,知心唯一人”,那越热闹,越孤单的心境一下子被点破,只此私心里把怜倌儿当做了那个知心人。怜倌儿也是安韶华后院这么多女人中,唯一未曾染指的。
安韶华私下里给怜倌儿赎了身,又在永乐坊置了个宅子,把人往哪儿一放,就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无事时便去听听曲,品品茶,看看书,观花望月,听风赏雨,好不惬意。
后来,顾銛生下景和,安韶华就把怜倌儿带了回去。谁知两天后,等他回家,才知道顾銛去求了祖母,自己搬到二门去了。安韶华一怒之下,便彻底不再见顾銛,算来,有一年多了。
想来也好笑,要说安韶华对顾銛没有情谊,他不至于为了顾銛的自作主张而气愤至此,也不会当时就封了曲觞阁,一年多以来,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抬人,多少女人明示暗示想要住进曲觞阁,都被他挡回去了。要说他对顾銛有意,也不会……
又想到梦里的一些事,在那个梦里,顾銛直到最后,还是给安家留下了一个血脉,是不是……是不是对自己情根深种?安韶华做这样一个梦,究竟是有什么暗示?
大约是梦里的记忆太深刻,有些事情明明是新近发生的,却显得遥远有模糊。蔡季康,好熟悉的名字,却总是隔了一层什么,记不起来。
只记得梦里,一大早福贵顶撞了月娥,自己当时就说,反正家里没有“三少奶奶”,以后在流光院里就这样叫月娥吧。然后还把三门里的庶务都交给了月娥。这下,满院子的人都知道该巴结哪边了。
看看,自己对顾銛还是有气的,梦里还在生他的气。当初顾銛刚过门,居然就敢跟祖母说,自己是个男人,不能被叫做“少奶奶,少夫人”,祖母居然应了他,让满府的下人都叫他“顾公子”。顾什么公子!他就是那忠勇侯府安家的三少奶奶!儿子都生了,还公子!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