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顾家四十九人已经死了。再思量这些有什么用呢?死者已矣,生者要用漫长的苦难来平息百姓的义愤。
百姓真有那么多义愤吗?也许有。吃饱喝足之后,聊起顾家来,也许会愤愤不平,也许还会掉两滴泪。可紧接着,原二皇子(后来的昭延帝)和伪帝(原三皇子)就打起来了,一夜之间大祐风雨飘摇。
顾家?谁还记得顾家?更不会有人记得安家了。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一会儿如果顾家的人要来报仇报怨,自己受着也就是了。什么刀山地狱、铜柱地狱、血池、石压,大约都要来一遍的。可惜哪一个都不贴切。自己的罪孽,竟似那自己生平最痛恨的那般情形,钻了律法的空子。有罪吗?有!该治什么罪?法典上没有。呵呵……何其讽刺!
顾氏的人若是要在阎罗殿鸣冤状告自己,大约还要把顾銛这些年在安家受的苦还有景和的枉死都要算到自己头上。
算了吧,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吧。哦,对了,自己已经死了,那他们再恨自己,也不能把自己再杀一遍了。
一步错,步步错。不是不恨的,只是恨别人的心思,终究抵不上恨自己。
顾家人的怒火,就由自己慢慢平息吧。
若是顾銛死的时候,自己还未喝那孟婆汤,安韶华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顾銛说。可仔细一想,大约三个字就说得完。“对不起”。
顾銛是个优秀的人,骁勇,仁义,好看,乐观。还有一个场景,算不得刻骨铭心,却常常想起。
依稀记得那一年办了石州幽灵兵案,顾锋来府里问了情况,不知道怎么的,兄弟俩竟对饮起来,你来我往,感慨万千。顾銛喝多了,在满树梨花之下舞剑,还赋了一首词,依稀是“狼烟起,江山北望……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自己当时还想问一下,那词是顾銛自己做的还是别处听来的,转身就忘了。
后来的日子,想起顾銛,就常常会想起那天,他在梨花树下舞剑,那么的好看。莫名的就想起那句“青旗沽酒趁梨花”。文不对题,词不达意。太久没寻思这些诗啊,花儿啊,月啊,风啊的,生疏了。又跑题了。
顾銛是个好的,祖母在成亲之初说过,安韶华一直都明白。其实顾銛若是能跟朝中任何一个好男风的人婚配,想必都是一桩皆大欢喜的美事。
只可惜自己并不很好男色,其实认真说来也并不沉溺于女色。后院里女人那么多,为面子收下的,看着可怜收下的,别人送了顺手收下的,甚至还有些不知道为什么就收下的。那些女人,大多面孔都模糊了,名字更是不记得。只对月娥表妹,因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有一种默契亲昵在两人之间。所以相处起来格外地舒坦。
又说远了。不过也该说完了。这一生汲汲营营四十余载,功过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呢?哦!子嗣!说来可笑,生前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子嗣二字,死后竟然不在意。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尽人事,接下来只能听天命了。
安韶华一生纳妾颇多但子嗣不丰。共有嫡子二人,景和、景秋。庶子四人,瑾瑃、瑾琨、瑾璇、宁玉。庶女三人,秀儿、锦儿、巧儿。
可惜的是,两个嫡子一个早亡,另一个后来竟被一道圣旨封了顾姓。好在四个庶子都活的好好的。
好好的……吗?
不!
安韶华想起来了!死前那一件极重要的事!
顾銛大约是把瑾瑃三个都打杀了吧,连同月娥。尤其是月娥。想想也是,顾銛最怨的大约是自己;最恨的,应该是月娥吧。
罢了,罢了。此生已了!来生只能从头,不过都是黄粱一梦。一梦又一梦。
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触上了自己的肩,轻轻推了两下。
安韶华心里想着,判官小鬼来索人了。嘴里马上应着“这就来了!”
“华表哥~”耳边响起一声娇啼,正是记忆里月娥表妹的声音。
安韶华嗤笑一声,看来自己对表妹还是情根深种啊。死了还要念着她。也不知一会儿上了阎罗殿,会不会得一个痴情的判词?
第8章 醒转
“表哥醒醒,你是不是发噩梦了?”
又是月娥的声音。难不成是自己的心魔?他把头埋进被子里,想躲开。谁知那只手不依不饶,又推了安韶华几下。
安韶华这才睁开眼。
一时之间,竟呆愣住了。他原以为那阎罗殿,应该是满殿火光,或者漆黑森严,没想到竟是这样。
瞧这光亮,要么是天将明,要么是夜将至。不过安韶华武艺在身,目力自然不错。这张床,这个帐幔!何其熟悉!不对,这不像阎罗殿!外间隐隐的光透过帐幔,这个帐幔像极了自己成亲的时候,皇后娘娘赏赐的苏州月影纱,上面绣着的是千刃特有的一种叫做“刃草”的花样。
安韶华如遭雷击。这个帐幔!这锦被!这张床!这个香!这里是他流放前住了二十九年的流光院!这是自己的屋子,如松堂!安韶华抚摸着月影纱,手抖得厉害。
猛的拉开帐幔,漫天青白的天光泻了进来,快要天明了。再一回头,身边赫然是十六七岁的月娥!此时的月娥的身子上,满身是那一看就知道怎么来的暧昧红痕。月娥拼命抬头想要睁眼睛,却抵不住困,支起身子来,却困得直打晃。
安韶华爬起来,半跪着,拥着月娥的身子,一只手拖着她的后脑勺,扶着月娥躺下,帮她盖好了被子,嘴里轻轻地说“还早呢,你且再睡会儿。”
一开口,竟把自己又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依稀还是少年……不,弱冠之年的声音,并不是做官之后那般威严,也没有流放之后那样沧桑。依然是少年那意得志满的清贵,还带着一种刻意压低嗓音装出来的不伦不类的老成。
月娥累惨了,不管安韶华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倒头又睡着了。
看着眼前碧玉年华的月娥,前世今生种种的事端,纷繁复杂。如今的月娥还是个孩子,十多年后会跟自己一起流放到吴县。在那里下手杀了自己的嫡子景和。
早在那之前,自己的后院就不干净。
安韶华坐了一会儿,心里烦乱。随手一扒拉,竟从枕下找到一个荷包,这个荷包!安韶华仔细摸了一下,惊出一头汗!这个荷包他太熟悉了。
大红的荷包上绣着百年好合的图样,另一面是一首诗。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
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
阶临池面胜看镜,户映花丛当下帘。
指点楼南玩新月,玉钩素手两纤纤。
今天是开隆三十五年二月十九!正是表妹过府的次日清晨!刚刚洞房花烛!
重生一世竟然不是在跟顾銛拜堂的日子,不是金榜题名的时候,也不是奉旨圈禁顾家的那天,甚至不是哪个孩子降生的时候。如此安排真不知是天意还是安韶华的执念。
当初月娥虽说是以侧夫人之礼进府,但是说到底依然不是妻,自然整个仪式不能见大红,也没有撒帐、合衾酒、结发礼等等。但是安韶华当年一心爱着月娥,偷偷在洞房中点了龙凤喜烛,又特意给月娥在京里最大的绣庄“锦绣坊”订了绣着百年好合的大红盖头,还用两人定情的荷包,装了两人的“结发”。甚至为了这个结发礼,还特地偷偷摸摸地去找了喜婆子,学唱了结发礼的歌谣。
此刻的安韶华,看着这个荷包,心中一时无限悲凉。
开隆三十一年三月初三,祖母寿诞。因着不是整寿,所以并没有大宴宾客。只是请了当时京里很火的“玉堂春”来家里唱堂会。
祖母向来极不喜欢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戏,单爱看那铁血丹心保家卫国的戏。所以每次安家的堂会,总是请玉堂春。玉堂春的台柱子是师兄妹三人,大师姐艺名一枝春,唱的是净角。师哥段锦堂,人如其名,金玉锦绣,仪表堂堂。还有师妹小玉楼,堪称永安京刀马旦里的翘楚。那身段,那唱腔,那小眼神~哎呦!当真是!啧啧。
那天,小玉楼带来了新戏,据说是卫国公顾家的顾二公子混进戏班子刺杀北蛮大将军胡日图的时候唱的北戏。祖母身边的春桃早早地打听了顾二公子的传言,正绘声绘色地讲给祖母听。不光祖母、母亲、姑姑三人听得呆住了,连同一旁伺候的丫鬟都瞪大了眼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
安韶华的心思不在顾二公子装作戏子去刺杀胡日图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上,也不在小玉楼全新的扮相上,更不在这些瓜果香茶之上。十五岁的安韶华情窦初开,坐在那里偷偷地看月娥。十二岁的月娥像那枝头含苞的桃花,淡淡的绿裹着浅浅的粉,怯生生地躲在枝头,青涩的很。偏又会一夜之间开满枝头,报春来,迎春到。又是烂漫至极。
月娥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哪里看得进去这种咿咿呀呀的戏。坐在那里就像凳子上长了钉子。安韶华带着表妹去花园游湖,让福贵去找福伯要个船,福伯却亲自来了,笑得一脸都是褶子,说这个季节天冷风寒,水边更是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