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又回到与景阳侯世子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那是盛夏,连日酷暑,顾銛从平城动身日夜兼程跑了一天两夜,沿途换了七匹马,马换人不歇。跑得他是满嘴火泡两眼发直。怀中放着假的密信,一路上引来四拨人,苦战之后顾銛还自得其乐地想这就叫杀机“四”伏。好容易熬到永安京近郊,御赐的裂云枪已被粘腻的鲜血染得看不出颜色,小腿上随身绑着的短剑已经卷了刃,淬好毒的暗器也只剩下七八发,身子也有些熬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远远看到一队人马过来,却控制不住地一头栽下去了。
待到顾銛醒转,是在一辆马车上。隐约闻到丝丝袅袅的茶香,一睁眼只看到方贤博施施然烹茶喝。
“醒了?”
不问来处,不问去处。似乎不好奇,顾銛却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不等顾銛回答,方贤博自顾自说下去“你晕过去了,荒郊野外的也没有郎中,只有我粗通医理,奈何学艺不精。只能猜测你大约是渴了,也累了。刚给你喂了水,你睡了有两个时辰。想着你也许有什么紧要事情,就没给你换洗。”言外之意就是知道你身上大概有什么要命的东西,但是我们没人动过你,你好了就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
顾銛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当时面对方贤博总觉得有些心生亲近,可这个时候方贤博的名声已然颇为不堪,那时隐约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怕显得唐突了。脑子里转来转去很多相邀同游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在马上的时候不觉得太累,一躺下,懈了力,浑身都不像是自己个儿的了。顾銛想动不能动,心思转的飞快,看着眼前的方贤博,不禁心生疑惑,明明只是第二次见他,为何却坚定地认为方贤博其人不像外界传言那般不堪。是直觉还是别的什么?仔细看马车内饰,看方贤博的肢体动作衣着打扮,看不出答案。
顾銛这厢若有所思,方贤博先开口了:“上次一别,未料到今日相见。那支竹笛已经做好了,只待子期。”
这句话对顾銛来说是瞌睡给了个枕头,立马接了,只说得空定要登门拜访。
可当时顾銛有更紧要的事情,身子能动就立马进宫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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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几章进度有些慢了,我保证下一章开始加快进度。
刘家的事,顾家的事都是为了突出皇上的性格。
近期每周四固定更新。
第33章 主意
待到再次见面,却已是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后。
那时顾銛身在府中也能感受到京城中风云诡谲暗潮涌动。平日里顾銛在北疆的时间多,在京中本来就没几个熟人,顾家连遭打击,已显颓势。
那段时间,皇上挥泪斩绿沉的风波还未完全平复。转眼又连番动作,先是将先帝最小的女儿,皇上的幼妹成安公主赐婚给顾老公爷做嫡妻,一夜之间顾锋、顾銛变成了庶子。这还不算完,转头皇上又将顾銛当个女人似的嫁给了安韶华。
虽说圣旨赐婚是无上荣宠,可这……这种“荣宠”,联系最近几年对顾家的一番连消带打,永安京里这些高门大户揣测不到圣意,干脆就观望。你也观望,我也观望,一时之间顾家简直是门可罗雀。
对于京中众人的冷眼,顾銛并不觉得难堪。左右自己在永安京本就没什么熟人,只有一个金玉。金玉的爹爹赤霄跟顾銛的爹爹绿沉是双生子,顾銛跟金玉两个人难得地对脾气。金玉在赐婚当天就来顾銛院子里闹过一次了,好不容易把那个混世魔王劝好了,顾銛接到圣旨时的彻骨凉意也远去了。
就在赐婚后十几日的某个黄昏,西边红霞满天,自有一番波澜壮阔的美感。顾銛刚练完枪正在院子里压腿,方贤博就那样极自然地站在了顾銛院内。
眼看他极为熟稔地打断了顾銛的寒暄,顾銛继续拉伸,方贤博蹲在他身边说话。
谈天说地,说曲子,说诗词,说歌赋,说京中流行的裙裾样式,说最近新发现的胭脂调法。顾銛能插上话的时候就回上一两句,说不上话的时候就继续听着。反正就算顾銛不开口,这人自己说也说的挺好的,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文化气息浓厚,连说了大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顾銛甚至有种在听百家讲坛的感觉。
那时的方贤博,依旧是眼神清明,并不是传闻中那色迷心窍的浪荡样子。虽说后院人多了些,原也不至于如此惹人嫌恶,一来高门大户这样的人不少,二来这景阳侯世子相处下来就会发现他并不是耽于女色的废物,相反,这人百事皆通却并不是玩物丧志,为人温和有礼,谈吐不凡。
两人对坐,顾銛家里没有那些“烹茶”的东西,茶叶还是小厮翻出来的不知道是哪年的,顾銛闻了闻没有发霉,给方贤博“鉴定”了一下,说是无毒,但是他不喝。
顾銛尴尬了,别说茶叶,当时的顾銛连个小厮都没有。顾銛毕竟有个现代芯子,外加生长在军营,自理能力还是相当强的,平时也用不着什么贴身伺候的人。而且每次顾銛回京都带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十三个亲兵,可这“铁血十三鹰”却在圣旨赐婚的时候被打发回顾家军了,当时顾銛身边伺候的是崔十一。
顾老公爷常年在北疆,国公府里实际掌家的是顾老公爷的四嫂,也就是顾銛的四伯娘。这个四伯娘林氏,是当年的顾四爷在北疆征战的时候娶的一个富户的女儿,林家在平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到了永安京真是不够看。偏偏林氏生性掐尖好面子,贪权爱掌家,大事糊涂小事算计。自己从族中过继来的顾陵川院子里小厮丫鬟一大堆,整日里喧哗吵嚷,沸反盈天,端的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整个卫国公府的繁华都攒在那一个院子里了。顾锋顾銛这边却好像被她忘了似的。
顾锋身边只有从小带在身边的崔十一,院子里有几个粗使小丫鬟,但是顾锋从来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如今顾銛这里人手不够,顾锋就把崔十一先给顾銛用着,等把府里指给顾銛的人带出来,崔十一还是要回到顾锋身边的。可这个四伯娘大约是觉得顾銛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犯不着巴结,居然“忘了”给顾銛指派小厮。顾銛特意提过一次,她面上答应了,回头依旧顾銛也懒得去掰扯,忘了就忘了吧。崔十一把他伺候到成亲,那之后看安家的安排吧。反正现在开始买人,调-教,怕也养不出得用的人。
几盏茶下肚,顾銛满腹狐疑,这人是来做什么的?方贤博忽然说,他带来了那天做的竹笛,问顾銛想听什么曲,接着不管顾銛的反应就吹起了笛子。
说到乐曲,顾銛自问不是什么曲赋大家,却也略通一二,这人的功底扎实,放到现代活脱脱一个国字头一级笛箫演奏家啊!
谁知方贤博吹完一曲之后居然起身告辞,他进度太快顾銛有些跟不上,顾銛一肚子问号憋得都能从头顶嘣出来,最近风声这么紧,这人顶风冒险来顾家,就为了科普一回时下的歌辞曲赋,再吹个曲儿?这……莫不是有病吧!方贤博又忽然说给顾銛带了新婚贺礼,让崔十一跟着他的小厮去马车上取。
方贤博将竹笛反复擦拭之后珍而重之地送给顾銛,看到院子里就剩他俩,方贤博忽然低声急急地说:
“如今顾家风雨飘摇,圣上摆明了将顾公爷、顾锋跟你三人分而治之相互牵制,让你们谁也不敢妄动。眼下你没有旁的法子,为今之计是去了安家赶紧生一个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做出一副安于内宅的样子以打消上头的疑虑。此外虽然今上把你嫁给了安韶华,却未必想见到安家跟顾家如何交好。一个安国公,一个忠勇侯,都是掌了兵权的勋贵,走得近了当心会被有心人说成是‘结党’,到时候就不是斩一个绿沉能就让皇上觉得舒坦的了。今上此番动作大约只是想要压一压顾家,近几年顾家风头又起来了,今上不会放任顾家如此煊赫下去的。而且连番动作只动了顾家却分毫未涉及顾家军,圣意已经明显,顾家军还是要用的,但是顾家却有些过界了。只要顾家就此安顺下来,今上应该是很愿意百年之后让新皇来亲自安抚收拢顾家军的。”
顾銛愣住了,直到方贤博告辞离开,顾銛都是有些呆愣的。这番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而且他跟方贤博算上这次也只见过三面,这话不仅仅是交浅言深。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受谁所托来说这番话。这份情,顾銛代顾家承下了。
这厢安韶华回到如松堂,哪成想父亲正坐在桌旁,手边是父亲爱喝的猴魁。雁书站在门口听使唤,安韶华挥手让雁书下去了。
“回来了。”安瑜先开口。面对这个嫡次子,他自问向来是温和有余,比起对嫡长子的自小严苛来说,对这个孩子已经是好上了天。可这个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自己就像耗子见了猫。总听人说这个“灼华公子”如何的惊才风逸、玉树临风,可自己一看却总是一副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小气样子,真真是拿不出手!难道他真是怕自己?思及此处,安瑜强按住自己的火气,难得地和颜悦色,柔声先打开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