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妃娘娘梦里又见到了老父亲。
老父亲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模样,从外头回来,提着一只鹩哥。“这鸟儿会说吉祥话!”父亲来不及换常服就蹲在了自己面前,鼻子上出了一层薄汗,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李二小姐,贵体康泰,诸事顺遂!”
鹩哥跟着喊“贵体康泰,诸事顺遂!”一遍又一遍。端的聒噪。
那鹩哥黑漆漆的,一点也不漂亮。宫里的朝霞公主有一个鹦鹉,长得好看还会说话,那才是好鸟儿呢。
黑漆漆的鹩哥不断地叫“诸事顺遂,诸事顺遂……”李妃娘娘挥手就要去打它,哪知竟然惊醒了。
醒来之后,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已是不惑之年,还当自己待字闺中。闻着屋里若有若无的檀香,猛然间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由得悲从中来,痛哭出声。从娘家带来的宫女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娘娘,且小点声!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李妃哀痛至极不能自已,死咬着嘴里的帕子,歪在被子上不住地发抖。宫女吓得赶紧上前把她紧握的手掰直了,用劲儿搓她的手掌心儿。一边搓着,自己也紧咬着唇泪如雨下。主仆二人在这深宫之中,仿佛哭尽了一世的泪,却也知道等天亮了,还有其他的困苦等着她们。
此时的开隆帝还在批折子,宋廉大着胆子说了四回“天晚了,皇上歇一会儿吧”。宋廉去端了安神茶过来,看了看外间窗户,幽蓝的微光透过油纸渗进来。宋廉紧皱着眉头说:“天都要亮了,皇上,龙体要紧啊!”
开隆帝烦了,把手边凉了的燕窝直接砸到了地上。可砸完之后又后悔。刚才六百里加急上说,凉州附近四个州县都遭了雪灾,需要赈灾银子。
年底了,封赏朝臣、勋贵,赏赐命妇、贵女,犒劳边关将士,祭天、祭祖,哪儿哪儿都要银子。看着宋廉他们收拾地上的燕窝,开隆帝甚是心痛。宫里的东西尤其贵,实在是造孽。
“宋廉啊。”开隆帝闭着眼睛,揉着眉心。
宋廉趁他放下笔的空档赶紧上前给他捶背捏颈。
“这燕窝,近些日子先别上了。跟皇后说一声,提一下节俭,省些钱给凉州赈灾用。”
宋廉有心再劝几句,却见开隆帝摆了摆手。于是躬身领旨。
好容易伺候开隆帝睡下,天已经要亮了。今日没有朝会,辰时扈正擎要来。宋濂看了看更漏,皇上只能睡不到两个时辰。
吩咐了午时请太医院院判来请平安脉,又督促他们炖上了醒神汤,宋廉也准备歪上一会儿。门口有小太监进来,宋廉去看,竟然是元一。
宋廉带着元一往外间走,元一小声说:“三皇子与公主此次去北疆,只怕不太平。”
“皇上一宿没睡了。”宋廉面露为难之色。
“哦,此事倒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午膳之后过来。”
“皇上午膳之后要歇晌,你酉时来吧。”
送走元一,宋廉回到里间,开隆帝问“谁呀?”
“是元一。大约是三皇子与公主去北疆的事。”
开隆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宋廉也很累极了,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开隆帝问:“宋廉,你说——让成安去北疆,我是不是做错了?”
宋廉一个激灵起身,却见到开隆帝依旧闭着眼睛。宋廉笑自己老了,不光觉少还睡不好。
这夜二皇子府里却是鸡飞狗跳,景和来家里小住,原定了下午要回去。可下午变天,顾锋便提出让他俩再多玩一天。
正遇上下雪,景和跟豆苗两个人嘻嘻哈哈不肯睡觉。尹勍跟顾锋被他俩折磨得不成人形,干脆把人赶到前院,吩咐人盯着别磕了碰了,其余的紧着他们折腾好了。
屋里笼了炭盆,顾锋怕气闷开了窗,怎知豆芽却着了凉,不住地打嗝。许是不舒服,气得直哭。宫里的内侍小题大做叫来了太医,太医看过之后说要施针,让顾锋客客气气地请出去了,不过是着凉,再解了衣服施针,哭上一顿,出一身汗,保不齐没病都要折腾出什么病来。
于是他抱着豆芽走来走去,后面跟着两个奶娘半张着胳膊等着接孩子。好容易给哄睡着了。
子时初,二皇子收到了顾銛送来的信,两人看过之后,第一时间让立春报给了元叔。
立春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元叔亲自来了二皇子府。
顾锋吩咐下去,做一些提神蓄锐的汤送到书房。三人在书房直聊到天蒙蒙亮。
平城喜迎公主摆出来的排场还没拆了,冷风中绸缎猎猎地响。公主站在将军府的正房外边,月色苍茫,隐约能看出天似穹庐的意思。不像永安京,总是四四方方一块端方的天,似乎一切都有着规矩。
连天都是。
到了北疆,一切又都野了起来。恁地迷人。
“公主。”清月手里拿着公主宝印。“马嬷嬷让您用宝印招顾老公爷回府。”
成安公主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清月,直看得清月垂下头去。她才幽幽的说:“何必呢,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就山啊。而且我明儿个一早想去善堂看看。”
“公主!”清月让马嬷嬷唠叨了一下午,此刻满脑子都是子嗣的事儿。“您可别管那些没爹娘的孩子了,先找安国公是正事儿啊!”
“我,是安国公的夫人。”公主声音缓慢而坚定。“安国公是平城、吹城之主,我便是这两座城的主母。”成安公主看向月亮,月华莹柔,飘飘洒洒。“那些个没了娘的孩子,从今儿起,我便是他们的依仗。”
清月还想说什么,却被公主抬手制止了。
远在北疆的顾石喝了不少酒,半躺在一辆卸好了的板车上,唱着别人听不懂的北蛮曲儿。
绿沉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酒囊,打开了狠狠地灌了几口。“别想了,既然这么为难,不如就跟公主生一个孩子吧。”
“哼……”顾石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要是真跟公主有什么,转眼你就不见了!”
“你都跟公主过上日子了,我留下来算什么?”
“算什么?你说算什么?我两个儿子都是打你肚子里出来的,你说你算什么?再说,我这不是没见她么?”
“一天半天的不见有用么?今儿是有个现成的理由,明儿呢?后天呢?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你说怎么办?”
绿沉把酒囊狠狠地掼到地上,转身走了。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想怎么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带着公主来了,带着圣旨,让公主跟顾老头儿生个孩子。
就像一把钝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子,生疼,呼呼地漏风。
三皇子在吹城顾府的卧房门口立着三名死士。
李赞对三皇子说,倾李家之力一共训练出七名死士,过去陆陆续续死了三个,从永安京到绥州的船上折损了一个,如今只剩三个,都给殿下。
三皇子手里摩挲着佛珠,看着那三名死士,眼中无波无澜,心底并不十分信任。这是李家的死士,不是尹家的。他们的主子是李赞,再往前是李至廉。李至廉阳奉阴违,打着自己的旗号做下太多事情,李赞保不齐也有。此刻李赞领着这几个人过来,究竟是什么用意,还需要慢慢考量。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现在情势危急,尹铎自觉在此处落得个心眼皆盲,他还真的需要这几双眼睛。
尹铎想了想,给那三个死士下了令,让他们一个去盯着顾石,看顾石跟什么人接触,可有鬼鬼祟祟相见还要避着人的时候?
一个盯着暗卫。不拘是哪一个暗卫,总之要知道皇上的暗卫在北疆做什么。
第三个死士,尹铎向他细细形容了绿沉的身形样貌,说顾石身边大约有这么一个人,务必找到,盯紧了。
末了,尹铎又对三个死士说,为今之计,先要摸清对方底细,所以只能暗中跟,千万别让发现了。宁可跟丢了,不能打草惊蛇。
“你们下去吧。明儿一早来。”李赞挥手让死士退下。
尹铎闻言,眼神凌厉了一瞬,又缓缓闭上,轻吁出一口气。
等死士都走了,李赞拿出一个小瓶子说:“殿下,这是训练死士用的药,一定要收好,要紧,要紧。每个月给他们每人一粒。我身边只有这么多,等回了京我便把家中的都给您拿去。”
尹铎拿着药,敷衍地跟李赞又说了几句,把人送走了。
华迅把桌上用过的茶具都收起来,几次开口想劝诫三皇子几句,李赞此人不可信。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殿下明显信李赞尤胜信自己,这种话更是说不得。
却没注意到他身后尹铎看着他的眼神。
腊月二十七一早,公主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去了善堂。将宫里赏赐的没有吃完的牲畜都送给了善堂。
善堂的管事算得上半个熟人,李四海的弟弟,李五岳。
李四海身为谋士,却生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而李五岳却是瘦削身材,留一撇山羊胡,眼神里透着精明世故。
李五岳见公主驾到,赶紧挤出一脸笑,吩咐下去杀牛宰羊地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