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丫头嘟起嘴生闷气,唐仲俯下身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大妹的肩膀:“猛子,你如今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要负责操持家务,撑起半边天啊!你若是走了,家里垃圾谁倒啊?”
五岁的唐猛哪里听得懂唐仲的歪理,两个小短腿在地上使劲跺,腾起的飞灰落在小脚上,将旧黑布鞋糊得越发灰白。
小丫头双手死死把着板车,脖子梗得老直,凤关镇,她说什么都要去!
“没事的二哥,家里有我呢,让她跟着去吧。”
唐叔不知何时站到院子边,语气甚是平静。
这几日观察下来,唐仲发现,两个妹妹都不是文静的主儿。
唐猛活泼好动,喜欢凑到处热闹,唐彪四肢发达,一不留神就翻出东屋,满院子乱爬。只有唐老三,性子沉稳懂事,经常默默帮忙分担家务,是个靠谱的。
见唐老三出来帮腔,唐仲不好再说什么,就当卖弟弟个面子。带上就带上吧,不过可别指望买零食!
他勉为其难地提溜起唐猛的后衣领,帮她爬上骡车。
唐老三过来将大妹扶着坐好,又对兄长嘱咐道:“二哥记得买些粟米,今早熬粥时,粟米已经不够了。”
“没问题,还有什么要带的?”
唐老三摇摇头,八岁的小伙子比妹妹们懂事很多。
“你们早去早回就好。”
唐仲冲小男子汉打了个ok的手势,跳上骡车,挥鞭上路。
等到骡车行出一段,他才记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声唤道:“欸,唐老三,拿根绳把彪子栓床上,别一会儿又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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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关镇是个大镇,邻着官道,经常有行商往来。即便不是逢场天,好些店铺仍开门做生意。
唐仲跳下车,走在前头牵着黑骡子。唐猛在板车上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好久没来镇上,小丫头相当兴奋,开心程度不亚于后世小朋友进游乐园。
“猛子,你说我们先买啥?”
家里多得是需要添置的,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唐猛两只耳朵正扇蚊子呢,哪里听得进他念叨,此时她的注意力,全被两边店铺里花花绿绿的陈列勾走了。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指着左手边这间花里胡哨的店铺,一脸神往。
“那是什么呀?真好看!”
唐仲顺着看过去,抠着下巴略加思忖。嗯,家里确实应该添置一床新被面。
两人一拍即合,拴好骡子前后脚钻进布料铺里。不多时,兄妹俩笑嘻嘻地捧着一块绿底红花的棉布出来,宝贝似的拿铺子里的油布包了,端端正正放进板车。
唐仲才发现,在审美这件事上,自己和唐猛相当合拍。他看上的花色,唐猛都觉得很美,唐猛推荐的款式,他也觉得合适。
接下来,两人先后扎进碗碟铺、陈醋坊和桐油摊,等到天色向晚,人困骡乏,准备原路打道回府时,唐仲拍拍脑门,终于记起一件要命的大事:粟米还没买呢!
他解下绑在腰上的布包,打开一看,只剩下两枚铜钱。
“也没买啥值钱货,怎么就剩两文?”
唐猛看了眼身后小山似的碗碗罐罐,打了个呵欠。
唐仲记得,当时从唐老三手上接下的家当,一共是三百多文铜钱。
治丧的香烛纸钱是何伯帮着买的,只出了二十文,多的他说什么也不收。
算下来,今天出门身上至少揣了三百文钱。三百文钱啊!怎么就花没了?
他再度抖落抖落灰布包,确定里面没剩下啥,才将布包折起来揣进袖子,两手来回倒腾仅剩的两枚铜钱。
这副身躯的记忆里,从前的唐仲不管家里的银钱,更鲜少出来买东西,没有实战经验,他对这个时代铜钱的购买力充满误解。
兴奋了大半天的唐猛,此时也快电力耗尽了。她扯扯兄长的袖子,别别扭扭靠过来:“好饿,二哥,我想吃饭。”
他们家所在的凤山村,离凤关镇尚有一段距离。先前两人坐着骡车赶到镇上,正是中午时分,等东一家西一家地买完东西,已经接近傍晚。冬月里天黑得早,此时镇子上好些铺子都关门打烊了。
凤山村的人家基本不富裕,平日里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下地干活前,唐老三熬了一锅子粟米粥,兄妹四人呼哧呼哧分了喝了,现在这个时辰,早就过了他们的晚饭时间。
唐仲揉了揉同样干瘪的肚皮,给五岁的大妹打气道:“你是个坚强的女人,再坚持一下,等去前面买了粮米,咱们就回家去。”
夕阳西下,古道西风瘦骡子。唐仲拉着骡车,以及骡车上的唐猛,镇前镇后转了两圈,硬是没找到一家开门的粮店。
眼看天光越来越暗,唐仲心头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在关门的粮店前一个劲叫门,粟米今天说什么都要买。
算是运气好,敲了两家,第三家粮店终于被他敲开了。店老板正吃晚饭呢,端着碗白米饭出来应门。
先前听得门外火急火燎,店老板以为来了好大一单生意,取下门板条一看,只见是个穿着破旧的瘦皮猴,再看清楚他摊在手心的两个铜钱后,店老板气得脸都绿了,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死要饭的滚一边去!再敢来敲门有你好看!”
唐仲朝门上啐了口唾沫,娘的,没看到老子有钱吗?你才要饭,你们全家都要饭!
显然,那个曾经靠外卖度日的唐重,对这个时代的粮米价格,毫无概念。
“二哥,月亮都出来了。”唐猛有气无力地趴在板车上,又饿又困,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下次再也不跟二哥出来了。
唐仲也好不到哪去,大半天没吃东西,他走得脚底发软,惆怅地两眼望天,干捱下去也不是办法。
可今天若是买不到粟米,明日他们一家四口,只能整整齐齐坐到院子边,张嘴喝风了。
日头已经落到山后头,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残红,大地寒风渐起,唐仲冷得打了个喷嚏,脑瓜子一凉,闪过一道灵光。
欸?怎么把他给忘了?
主街后的窄巷口,唐仲走到一处院门前,深吸口气,叩响门环。
等了些许时间,门才吱呀一声拉开,里头的人见是唐仲,不由得皱起眉头。
“多谢老先生送的棺材,家里人用了都说好!”
门「砰」的一声关上。
唐仲连连喊呸,一紧张都不会好好说话了。他上回突如其来的认亲行为,搞得场面相当尴尬,估计老头的火气还没消吧!
“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多谢老先生赠棺之恩!”唐仲再度厚起脸皮叩响门环,要是老头再不帮忙,就真没办法了。
“老先生,我们兄妹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只是天色不早,我俩遇上些小麻烦,冒昧来打扰。”
吱呀,门重新打开,老头板着脸探出身子,还是青灰短衣,还是那张冷脸。
他再度将唐仲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抬眼望向后面板车上的小唐猛,沉着脸道:“进来吧。”
“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了,劳烦请问,您有没有相熟的粮店,我们想买些粟米,还请您出面帮我们叫叫门。”
唐仲转头想想,天都快黑了,这时候又没有路灯,太晚出门不大好,便补充道:“若是方便,我们拿钱直接买您家的粟米也成。”
说着,唐仲赶紧摸出袖管里的两枚铜钱,生怕对方会误以为他上门来要饭似的。
老头瞥了一眼,转身就往里走,只丢下句:“门带上。”
老头子人狠话不多,但先前仗义帮忙,可见是个十成十的热心肠。盛情邀请,岂有拒绝的道理。
唐仲在窄巷里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把黑骡子拴好,又将板车上的物什一样一样搬到院门后头,这才牵上已经饿没了声的唐猛,再度进到木工小院中。
院子里的木材还是那样多,只几日不见,好像换了种摆法。
这是一处回字形的院落,院门正对的堂屋里,之前见过的赤膊汉子,如今穿好衣服正在吃饭,一碟腌白菜摆在桌子正中,旁边两碗白米粥热气腾腾。
唐猛凑过去砸吧砸吧嘴,抬头看了看自家兄长,两眼巴巴望着,见他无为所动,只好满心委屈地咽了咽口水。
唐仲抿着嘴唇,使劲压下肚里的馋虫:“既然你们在吃饭,那我待会儿再来打扰。”
“坐过来吃吧,这两碗粥是刚给你们盛的。”
老头子话才说完,唐猛立刻挣开兄长的手,一溜烟扑过去坐好。
“这,这怎么好意思!”唐猛嘴上客套,双腿相当诚实地往前走,立马挨着自家大妹坐下。
白米粥在前,他也顾不得人多,端起碗吨吨往肚里灌。等到大半碗米粥下肚,再斜眼去瞟一旁的唐猛,那丫头已经旁若无人地把腌白菜的碟子扯到面前,正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果然是亲兄妹,谁也没比谁客气。
粥足菜饱,兄妹俩齐齐打了饱嗝,后知后觉地向老头道谢。
唐仲倒没忘记他的任务,又一次摸出他的两枚铜钱,表示想要买些粟米。
老头懒得理睬,坐到一旁去理绑木头的篾条,身边的年轻汉子终于看不下去,推回唐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