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仲心中有些不忍,咬咬牙,从自己的钱袋子里,忍痛摸出唯一的一两碎银子……
#
年关腊月,寒气侵人,但一上午活计做下来,还是连着打湿了里外几层衣裳。杨大壮索性光着上半身,甩开锄头,走到边上来喝水。
“大路上往来都是人,不嫌臊啊?”
话里责备,声音却满是温柔。杨大壮转过头,冲说话的女人嘿嘿一笑。
“你来啦?”
女人放下手中的提篮,将搭在箩筐提手上的素白褂子捡起来,递到自家男人身前。
“风凉,快穿上!”
“身上全是汗和土,腌臜得很,这是你给我做的第一件衣裳,别弄脏了。”
唐仲从福兴酒楼过来,还没回到城楼,就一头撞上两口子光天化日眉来眼去的恩爱场面。
一时之间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见有人过来,女人颇难为情,埋头躲到杨大壮身后。
唐仲干咳一声,“那啥,这是我买来的几只熏鸭,你们中午吃饭的时候,打开尝尝!”
说完,他将怀里的几个油纸包往杨大壮手里一塞,抱歉道:“你们继续说悄悄话,我就不打扰了。”
“哦豁,新媳妇脸红咯!”旁边撑着锄头看热闹的汉子,趁机瞎起哄。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将地上的旧棉衣往杨大壮身上一批,低头捂着脸跑开。
#
“一夯下去,嚯嘿,二夯来嘛,嘿作!遇山开山,嚯嘿,河架桥嘛,嘿作!”
汉子们打夯的声音,喊得震天响,常常引得路过的行人围观叫好。
这个时代没有机械工具,打地基全靠人力牵动石夯。
所谓石夯,便是形如磨盘的圆石,中间开凿出数个孔洞,并用结实的麻绳穿过系牢。
四个汉子一组,随着号子的节奏,齐齐拽动麻绳举起石夯,再卸力使之垂着落下,靠重量压实下面的土地。
按照清江县的夯土习惯,汉子们打的是灰土地基。
基坑挖好后,将白灰黄泥和河沙,按比例调和拌匀,再铺撒到坑中夯实。每夯好一层,还要在面上浇泼一层糯米浆,让夯土更加密实经用。
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三尺深的基坑完全被夯土覆盖,地面才算平整完成。
看着城楼下,肌肉健硕的汉子们孔武有力,胡头儿心痒,好几次都想下去,使使无处安放的一把子力气。
唐仲恰如其时凑过来,幽幽道:“其实还有一处地方,需要胡头儿做些奉献。”
胡头儿立马卷起袖子,说干就干:“兄弟尽管说!包在我身上!”
唐仲摊开手板,诚不我欺:“给施工队买肉打牙祭的钱,快不够了。”
“咳咳,突然想起来,赵力方才好像有急事找我,得赶紧看看去!”
望着胡头儿脚底抹油的抠搜背影,唐仲嘴上无声,心中万马奔腾。
#
几天过去,城墙下的地基已经初具雏形,唐仲卷起手上的规划图纸,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此前一直怕见的人,终究是躲不过去了。
他专门绕道福兴酒楼,厚起脸皮要来一只熏鸭包上,又在路上买了袋蜜枣,一路忐忑行到本心堂门口。
跟此前排长队的场面不同,此时的本心堂诊室中,只有寥寥几个病人。
唐仲在外头徘徊良久,始终不敢面对,索性一转念,溜进了隔壁药房。
“咳咳,小弟弟?”
听到声响,小药童软乎乎的声音,从药柜后响起:“请问足下可是要拿些伤寒药片?”
“我不爱吃药。”唐仲故意逗弄小孩。
“不怕,药片不同于药汤,不苦的。我们有现成的伤寒药片,带回去温水服用即可。”
声音越来越近,人还没出来,两个小揪揪倒先从药柜上冒出来。
“咦?是你!你病了吗?”
见到唐仲,小药童颇为惊喜,小脑袋不自觉晃了晃。
“我好得很。”
唐仲勾勾手,蹲下身子,神秘兮兮地将纸袋递上前,“呐,给你的。”
他身上最后两个铜钱,终于在今天花完了。
“是蜜枣!”
“专程给你买的,别客气,随便吃!”
谁知小药童只干巴巴望了两眼,便将蜜枣袋推回去,一脸委屈。
“师傅说了,不许吃甜食。”
几岁的小孩子,吃甜食有什么问题?褚老头当真是古板。
再说,这可是他身上最后的钱买来的,一片心意,不吃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腿有些麻,唐仲换了只脚蹲着,抖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别听他的,小孩吃糖,天经地义!”
“真的吗?”小药童将信将疑,有些动心地往袋子里瞧一眼,咽了咽口水。
“放心吧,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熟悉的冷漠声音:“谁说我不知!”
几乎跟上次一模一样,又是企图在小徒儿身上做手脚。
褚大夫气得狠狠瞪了唐仲一眼,走过来直接将整袋蜜枣没收,牵起小药童,回到药柜后头。
好死不死,又被撞上了!
唐仲干笑两声,起身时带着踉跄,找补似的,赶紧将怀里的油纸包捧出来。
“褚大夫,好久不见,这是晚辈专程带的熏鸭,福兴酒楼的招牌菜,您尝尝。”
褚大夫看都不看,“烟熏食物,不吃,拿走。”
唐仲呆立当场,尴尬地脚底搓灰。
是不是他们八字犯冲啊?怎么带着礼物上门,又戳到了褚老头的忌讳。
但专程来一趟,没道理空手而归。唐仲厚起脸皮,硬生生要跟他聊下去。
“近几日挺记挂乞丐爷孙俩的,不知……”
“已经痊愈,你还欠着二两诊金。”
唐仲:“嗯……”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唐仲心头堵得慌,完全不敢开口,杵在门口干站着吹冷风。
听见隔壁诊室有些动静,褚大夫重新从药柜后钻出来,经过时,余光嫌弃地在唐仲身上扫过。
“到底什么事,快说。”
唐仲喜出望外,连带着嗓音都跟着抖上两抖:“想请您亲自比划比划,禽兽戏的动作。”
褚大夫结结实实地朝他剜了一眼,磨着后槽牙发狠道:“竖子,那叫五禽戏!”
唐仲尴尬地头皮发凉:“嗯……”
作者有话要说:
褚大夫:总有人想教坏我徒弟!
第26章 揭幕式
离除夕还剩三天,地基基本完成,只剩下边缘部分的水沟,有待开凿。
汉子们回到村里,从自家后山上伐来木头,小山似的堆叠在城门口,等候唐仲的安排。
唐仲寻了个人少的角落,招呼大家围拢过来,从怀里掏出他这些天精心画好的图纸,神秘兮兮道:“这些宝贝,可不能外传,我现在正式交给你们,务必好好保存,以后准能卖出大价钱。”
离唐仲最近的汉子,听得心潮澎湃,还以为是什么致富密宝,可朝图纸上打望一眼后,只觉得有人在吹牛。
“就凭这根断了一截的秋千?还赚大钱?唬小孩的吧!”
唐仲倒不生气,只纠正道:“不是秋千,它叫漫步机。”
“那一高一矮,两根晾衣棍呢?”
“叫做高低杠。”
“缺了半截的车轱辘是……”
“滚筒跑步机。”
“这个我认识,是两个盘子。”
“那叫转盘,转胳膊的。”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对着图纸上的东西一阵指指点点,都被唐仲一一纠正。
毕竟,这些后世制霸街角和公园的户外健身器材,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只能凭想象力瞎猜。
唐仲将图纸分发下去,这一次,他认真标记好各处部件的尺寸,绝不会出现上次铁匠铺的尴尬场面。
空地被中间的道路一分为二,左边的面积明显大上一圈,唐仲将其规划成健身区,右边的空地,是儿童区。
但两世为人,始终单身狗的唐仲,对儿童游乐器材的想象,只停留在自己童年的滑滑梯和跷跷板上。
所以清江县的小朋友,无缘深入体验后世小伙伴的玩具乐趣。
规划好器材区,空地剩余的面积还是足够大,漫步机和滑滑梯,还不足以丰富清江人民的饭后生活。
唐仲也曾想过引入广场舞,但一想到有人拿着锣鼓唢呐,在城楼下一整天动次打次,他就赶紧放弃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有声音的不行,那就换个无声的吧。
唐仲找到杨大壮,从怀里掏出本《五禽戏二十六式》。
这是他之前拼上脸面不要,从褚大夫手上借来的,用完还得还回去。
“把上面的图谱,依次刻在木板上,立在左右两边。”
杨大壮识得字,自然知道是好东西,点头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杨家村的汉子们心眼实在,看唐仲催得紧,便都加班加点地赶工,有时候忙上一天,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
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早上,所有活计都已完工,正式交由唐仲检验。
之前蒿草遍布,荆棘丛生的荒地,如今拾掇一新。坚实的地面宽阔平整,和街道齐高,新做成的各式器材,都细致地打磨了圆角,泛出阵阵松柏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