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市隐感觉到不远处的树丛中间,似有一阵微不可查的声响,紧接着,便从其间走出来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容市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来人,他一直知道自陆坤去世之后,有人在保护陆梵安,可是却从来没有真切的察觉到过对方就在近旁。
这般功力,确实少有。
来人行到陆梵安面前,单膝跪下,恭敬道:“暗卫方品,见过公子。”
后者看着对方,打量了一会儿道:“你跟着我父亲多久了?”
“近三十年了。”
“倒是比我年龄还要大,”陆梵安点点头,看向方品温和道,“既如此,方叔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
方品沉默的点点头。
“方叔,此后,你便与陆家再无干系。”陆梵安突然不容置疑道。
方品一脸惊讶的看着陆梵安。
容市隐却是了然,可眼里的神色却是十分的不安。
等反应过来,方品双膝跪于地上,道:“若方品有错,我自愿领罚。还望公子莫要驱逐于我。”
陆梵安自跪在墓前就再未动,此时伸手虚扶了方品一把,缓缓道:“我并非要驱逐你。陆家如今已是四分五裂,我也不过是戴罪之身,方叔这般好的本事,余生也不应只困于我这个闲散之人处。”
“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我之职责便是护公子无虞。况且,这也是大人生前所愿。”
“我选于今日说此事,便是告知父亲。”陆梵安坚定道,“我意已决,方叔莫要再劝。”
“可是……”
陆梵安打断方品,意味深长道:“方叔,天下万民,我亦是其一,旁人都能自己活得,我又有什么特殊。你大可放心。”
方品看着陆梵安坚定的神情,过了许久,才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道:“是,公子。”
看着眼随话音落下不见的残影,又将目光转向了陆坤的墓碑,眉眼间是风流少年蜕变成男人的勇敢与坚毅:“父亲,我定会好生活下去。活的光明坦荡。”
……
回程路上,二人都没有多言,一直到进了城,马车突然被拦停。原是梁孝先请陆梵安过府一叙。
陆梵安似是意料之中一般,点点头就要下马车。
容市隐却一把扯住了他:“我随你一同去。”
陆梵安在容市隐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似有安抚之意,却也是拒绝之意。
容市隐不欲强迫陆梵安,只能皱着眉,满是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
……
“来了。”梁孝先看见陆梵安笑了一下,爽朗道。
“多谢将军。”陆梵安上前拱手行礼。
“现在说谢,许是早了些,我还不确定能不能答应你所说之事。况且,我还是你杀父仇人。”梁孝先领着陆梵安坐下。
“国法在上,何来家仇。”陆梵安淡淡的回话,“况且,将军为人清明正直,我相信定不会因私为难于我。”
梁孝先赞赏的点点头,笑着道:“别给我灌迷魂汤了,且说说何事。”
“我想去参军。”
“参军?”梁孝先敛了笑意,刚毅的脸上微微现了些忧虑,“他可知晓?”
陆梵安摇摇头。
“你可怨他?”
陆梵安依旧摇头。
“那是为何?”
“不瞒将军,参军之意,自我在絮南时,见了民生之苦,便一直有此想法。只是回京后,被种种事情耽搁一直未曾行动。如今陆家获罪,父母再难管我,我亦是不能变在京中久居。与我而言,倒也算凑齐了天时地利。”陆梵安似是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可笑里却藏着苦涩。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可确定了?”
“确定了。”陆梵安答的利落。
“既然这般,我便予你一份手谕。我明日就要离京,之后事宜,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梁孝先摸了摸泛白的胡子认真道。
“我明白。”
过了半晌,梁孝先叹了口气道:“其实,于陆家一案中,他并未参与多少。”
“我知道,”陆梵安笑了笑,“他是将军摆在城门上威慑敌人的弓,陆家之事,还不足以让他放箭。”
梁孝先终于仔细的看了眼陆梵安。
而此时陆梵安也望向了梁孝先,只见他眼神中带着另一种紧张的期翼,认真道:“将军,您可见着了我……大哥?”
梁孝先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
“将军,若日后再有机会,请您,代我向他问好。”
“恐是再没有机会了,”梁孝先顿了顿,“他说,且当他死了。”
陆梵安脸上一阵白,陆勤安对亲人失了的希望里,有多少,是被他扼杀了的。
……
容市隐坐在窗边,听着赏月带来的消息,王家已经联合朝中半数官员,并且准备借星象征兆之由给皇上施压,势必要在年前选定太子。
“任他们闹,我们静观其变。”容市隐望着窗外的飘飞的大雪淡淡道,“夏昌明那边儿可有人盯着?”
“已经按照大人吩咐,安置好了。”
“那便好,盯紧宗明正,解药偶尔可以迟一回。万一,舒坦日子过久了,就什么都忘了。”
“是。”
赏月悄无声息的退下,容市隐依旧盯着窗外暮色里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
犹记得他与薇儿初识的那年冬天。
小姑娘听着他吟咏“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时,满是天真和向往:“日后我也要去北地看雪,然后嫁给那里的人。等到黄昏夜幕时,便同他一起坐在窗前,煮酒赏雪。”
“那你便是有了夫君便不要大哥了?”容市隐当时打趣道。
小姑娘红着脸道:“到那时,大哥肯定也有了喜欢的人,也会陪着她看雪。”
容市隐回忆着薇儿脸上的笑,也不自觉的勾了勾唇。
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未带侍从,也未撑伞。身上穿得单薄,就那样直直的行在雪里。
容市隐叹了口气,还来不及恼怒,双腿已更快的迎了出去。
已经入了隆冬,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王家动作越来越大,梁孝先也已离京许久。可他与陆梵安却依旧是那般不咸不淡的相处着。
似乎没有任何怨怼,可却也再近不了一步。
在雪地里迎上陆梵安,将怀里抱出来的斗篷披到他肩上,才将人揽着进了屋子。
陆梵安将手里拎着的酒壶放在了桌子上,容市隐触到对方冰凉的手指,微微皱了眉:“这般天寒地冻的,怎的也不晓得多穿些。”
“无碍,不过几步路而已。”陆梵安笑了一下。
微微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拉着对方被冻的已经有些泛红的手,放置在了自己胸口,又用双手捂住:“下次莫要这般了。”
陆梵安也不拒绝,顺势将头也搭在了容市隐的肩膀上,轻声道:“我要走了,我要去参军了。”
那人语气轻浅,可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平地惊雷。
容市隐身子僵了一下,过了半天才低低道:“你上次给梁将军送信求见他,就是因这事?”
“你知道?”
“我想当做不知道。”容市隐也将头靠在了陆梵安颈窝里。
谁都没有再说话,二人就静静的立在屋里,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有两颗靠紧的头颅在隆冬的日暮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过了许久,陆梵安先抬起了头,动了动被容市隐捂在胸口的手指,道:“已经不冷了。”
容市隐却握的更紧了,似带着几分耍赖道:“不,还冷。”
可若仔细听,便会发现那声音了似乎还带着颤音。陆梵安有些不忍。
容市隐此时却缓缓的放开了陆梵安。
落座后,陆梵安将一壶酒推到容市隐跟前,后者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壶,一阵豪饮。
陆梵安也饮了一口,轻声道:“我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别人的庇佑里。父亲,母亲,姐姐,许威,还有现在的你。我很感激这些庇佑,让我的人生可以更简单、更富足、更容易的活着。可是……”
陆梵安没有再说下去,反而看向了容市隐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想试着自己活一遭。让我不仅仅只会躲在别人的庇佑里,而是可以成为更多人的庇佑。”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一瞬间,只觉得那个梦似乎成真了一般。陆梵安带着他的赤忱明亮,要去入属于他的浩瀚天地。可他却被困在了原地,一步也行不得。只能看着那人愈行愈远。
他想开口祈求他留下,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他害怕没有他的日子,他想告诉他爱他。
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无言的点了点头。
陆梵安将酒壶举起,容市隐木讷的同他碰了一下。
“祝你官途顺遂。”
“也愿你得偿所愿。”
又是相顾无言,容市隐只觉得嘴里的酒都没了味道,只像是喝水一般的无意识的往嘴里灌。
不一会儿,酒壶已经见了底。
容市隐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滑跪在了陆梵安身前,紧紧抱住对方的腰,抬头望着陆梵安,带着哀求道:“梵安,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梵安,不要丢下我,梵安。”